轉眼兩天過去, 在藍源夫婦的不懈努力下, 展鶴總算把對他們的態度從人販子提升到了路人,雖然依舊沒有笑臉兒,可好歹見了不跑了, 真是令人欣慰;
而在展鴒的不懈努力下,上到藍源夫婦, 下到大樹大寶等一乾人等, 都齊刷刷胖了一圈兒……
晚上等展鶴睡了, 藍源夫婦就道:“展姑娘,席少俠,你們看?”
兩人就這麼眼巴巴看著, 等著展鴒的回答。
展鴒放在膝蓋的手攥了攥,忽然猛地站起身, 一言不發的向外走去。
藍源夫婦以為她臨陣變卦, 都急得不得了, 剛要起身追上去,卻聽已經走到門口的展鴒丟下一句, “明天一早就走吧。”
左右都是要走的, 長痛不如短痛……
這一夜, 展鴒沒睡,也睡不著。
她把能打包的東西都打包了一份, 衣裳、零嘴兒、各色吃食, 並一一寫了條子擱在裡頭, 該什麼時候吃, 該怎麼吃,都有。
席桐也沒睡,也沒勸,就這麼一聲不吭的跟在她後麵看她忙活。
一直到外頭公雞叫了頭遍,展鴒才如夢方醒的坐下,然後看著滿桌包袱歎了口氣。
“我這還沒結婚呢,怎麼就兒行千裡母擔憂了呢?”
她的本意是說句笑話調節氣氛,誰知事到臨頭才發現一點兒不好笑,根本笑不出來。
席桐看了她一眼,倒了杯熱熱的薑棗茶放到她手邊,“想了就常去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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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完,他又去從火堆裡扒拉出來一個地瓜,小心翼翼的拍掉外麵的浮灰,剝去臟兮兮的外皮,露出來裡麵金燦燦熱騰騰的瓤兒來。再從鐵板上取下切開兩半烤著的白饃,瞧著外殼已經微微泛出金黃,這才嗙嗙將一塊鹵牛肉剁碎了,又加了點辣椒醬和豆芽菜,做了簡易版的肉夾饃,“忙活了一整夜,先吃點東西墊墊,不然胃又該難受了。”
他們這些人風餐露宿、三餐不定是常態,要麼一連幾十個小時沒得吃,要麼趕時間顧不上細嚼慢咽,久而久之,沒幾個腸胃好的。
展鴒本來沒胃口的,可難為他一番心意,且瞧他吃的香,漸漸地也覺腹中饑餓,不知不覺將眼前的食物吃光了。
看著她麵前空蕩蕩的盤子,席桐也放了心,又摸摸依舊乾癟的胃部,“沒吃飽,我瞧著還有昨兒剩下的餃子,做個煎餃吧,你要幾個?”
展鴒張了張嘴,倒也覺得煩悶暫時遠去了,一狠心,“十個!”
席先生向來都是以沉默無聲的眼神和表情、動作明示、暗示自己下廚,如今好容易親自動手,不吃倒是對不起他一番心意。
席桐嗯了聲,挽了袖子,將昨晚剩下的餃子拿出來,挨個分開,又倒了油在鍋裡。
餃子是木耳、香菇、蝦仁的三鮮餃子,有些素,卻鮮的很,如今加了蛋液做個煎餃,又是一番滋味。
他沒怎麼下過廚,可架不住手巧,做起來倒也像模像樣,餃子底部金黃,上頭也油亮亮的,更難得的是竟一個都沒破。
展鴒心裡總算歡喜了些,“瞧著往後也不必我下廚了。”
席桐瞧了她一眼,又去剁了薑末倒在醋碗裡,這才連盛著煎餃的大盤子一道端過來,唇角微勾,“照葫蘆畫瓢罷了,趁熱吃吧。”
整天看她做飯,便是個傻子也該會了。
這幾天展鴒食不下咽的,都沒怎麼正經吃飯,如今倒有了胃口似的,又哢嚓嚓蘸著香醋吃完了大半盤煎餃,剩下的席桐都收拾了。
吃飽喝足的兩人縮在高背椅子裡烤火,懶洋洋的,又有一搭沒一搭的回憶了下之前做任務時候的事,外頭就漸漸亮起來了。
展鴒苦笑,想說什麼最後又都統統咽回去,最終憋出來一句,“就這麼著吧,我可不想把自己折騰的人不人鬼不鬼,我自己還經常吐槽那種掏心挖肺給人養孩子的聖母電視劇呢,隨緣,隨緣吧!我去準備早飯。”
早飯是金燦燦的兩樣餅子,一個土豆絲雞蛋餅,裡頭點綴著碧綠的蔥花,外酥裡嫩鹹香可口;一個冬日常有的黃番瓜餅,軟嫩多汁,又帶著瓜肉本身特有的清甜軟糯,也十分好吃。
粥是臘肉蔬菜粥,先將肥瘦相間的臘肉切丁煎了,然後再與上等白米一同小火熬煮,快好的時候加入各色菜乾兒,出鍋後紅黃白綠多色相間,不肥不膩,鹹津津香噴噴,色香味俱全。
再弄一碟香油和香醋拌的風乾雞絲,點綴上綠色的芫荽,切一碟金黃流油的醃蛋,幾樣涼拌的蘿卜絲、腐竹、白菜心等開胃小菜,雖不算特彆豐盛,也很過得去了。
展鶴照樣自己吃的飽飽的,飯後還拍著圓滾滾的小肚皮給展鴒看,展鴒笑著笑著眼睛就開始發酸。
“來,姐姐跟你說件事兒。”她衝展鶴招招手,小朋友就乖乖過來,摟著她的腰,仰著臉看她。
展鴒這會兒是真笑不出來了,她抬手摸摸小家夥熱乎乎的臉,又指了指對麵望眼欲穿的藍源夫婦,“鶴兒,那是你的爹爹媽媽。”
其實這兩日展鶴已經知道了,可就是不說話,聽了這個就把腦袋往她懷裡一紮,鴕鳥似的不肯接受。
“乖,”展鴒拍拍他的脊背,儘量委婉又輕柔的說,“爹爹媽媽很想鶴兒啊,你是小男子漢啦,先去陪陪他們好不好?姐姐呢,最近實在抽不開身,過幾日同哥哥一起去看你”
話未說完,展鶴就拚命搖頭,一雙小手死死抓住她的衣服,喉間發出嗚嗚的聲音,好似絕望掙紮的小獸。
藍夫人看了,忙滿臉堆笑的上前,又試探著伸手摸他的脊背,“我兒,娘想你想的肝腸寸斷,你就當陪陪爹和娘,好不好?”
可這會兒的展鶴哪裡聽得進去,啪的一下反手打在她的胳膊上,乾脆又繞到展鴒另一邊,一邊哭一邊搖頭,一張小臉兒水淋淋的。
被親兒子推開的事實如同給藍夫人來了當頭一擊,她的臉刷的白了一層,若非丫頭扶著,隻怕要跌坐在地了。
藍源上去拍拍她的手,藍夫人好像找到了情緒宣泄的閘口,也捂著嘴哭了出來,“老爺,他不親我,不親我,我們的兒子,他不親近我呀!我不怨他,可是我恨我自己,是我無用,護不好自己的兒子!”
嫡子被抓一事本就是她的一塊心病,數月來壓得她快死了,如今好容易看見一點光亮,卻驟然被告知這光不過是海市蜃樓,洶湧而來的失落和自責瞬間將她吞沒。
她自責,藍源又何嘗不是?饒是他滿腹經綸,此刻也說不出任何開解的話來。
作為父母,卻讓無辜稚子卷入政治風波,他們確實失職,這是不爭的事實。
大人哭,孩子叫,院子裡亂作一團,誰心裡都不好受。
展鶴已經哭得打嗝,流下來的眼淚把衣服前襟都打濕了,還在拚命搖頭。
展鴒自己都不知花了多大的力氣才強忍著沒掉淚,又強迫自己板起臉,“鶴兒不是最聽話的好孩子嗎?就當去做客,成嗎?你先走,過幾日哥哥姐姐就去看你!”
她是真不想叫這孩子走啊,可瞧著藍夫人那痛不欲生的樣兒,若果然說出口了,隻怕就要一屍兩命……
再者,這本就是人家的孩子,她有什麼理由在孩子還不懂事的時候強行留下?
想到這裡,展鴒一咬牙,朝藍源大聲道:“大人還等什麼,快叫人備車啊!”
聽了這話,展鶴哭的越發大聲,抓著她衣服的小手都泛白了。
見此情景,藍源也有些不忍,可想到自己子嗣艱難,如今妻子這一胎還不知是男是女,到底是吩咐下去,“備車,準備回驛站!”
今兒是最後一日了,考慮到妻兒如今的狀態都不大好,他準備先在驛站休整片刻,明日一早便出發。
展鶴已經哭得上氣不接下氣,稍後被抱上馬車時也死活不肯撒手,展鴒一咬牙,乾脆將外袍脫下來,一起塞到車上,然後猛的轉過身,“走吧!”
小孩兒的哭聲驟然放大,他試圖手腳並用的衝下車,可是卻被藍源死死抱住,隻得死命的扒著車窗,努力伸著脖子往後看。
展鴒不敢回頭,生怕忍不住追上馬車搶人。
藍夫人生怕事情有變,連忙叫啟程,馬車嘎嘎響著,終於緩緩朝南邊駛去。
哭聲越來越遠,展鴒把自己的掌心都掐出了血,席桐歎了口氣,過去把自己的鬥篷解下來給她披上,抓起她的手使巧勁兒掰開,“何苦呢。”
“不,不走~!”
沙啞稚嫩的聲音隨風飄來,兩人俱是一震,然後齊齊回頭。
就見不遠處蜿蜒的道路上車隊飛快行進,帶著車簾不斷晃動,中間一扇車窗中探出個憋得滿臉通紅的小腦袋來,一邊哭一邊朝這邊撕心裂肺的喊:
“不走!”
“姐姐,不走!”
“鶴兒不走~!”
“姐姐!”
有那麼一瞬間,展鴒覺得自己像死了,大腦停止運轉,胸膛裡頭空蕩蕩的,什麼也不能想,什麼也不能看,眼前隻有剛才那幅畫麵翻來覆去的回放。
也不知過了多久,展鴒終於回神,她呆呆的看著已然空了的大道,喃喃道:“席桐,你聽見了嗎?”
席桐知道她現在其實並不需要人回答,所以自己隻需要安靜聆聽即可。
“鶴兒說話了。”
“他說,他不想走。”
“他喊我姐姐啦……”
席桐歎了口氣,覺得她的手在自己掌心一點點變涼,便扶著她往回推,“回去吧。”
展鴒跟丟了魂兒似的,木然的跟著他走,走了幾步,忍了幾天的淚終於吧嗒掉下來一滴,燙得她的心都疼了,五臟六腑都糾結到一塊。
鶴兒不想走,可終究是被他喜歡的姐姐親手送走了。
席桐把她按在炕上,又點了火盆,這才瞧著她的臉上重新有了血色。
他去取了藥酒,掰開她的掌心上藥,“彆傷心了,等回頭他們安頓好了,我陪你去看就是了。”
“不一樣啊席桐,你懂的,”心裡的疼痛完全壓過了掌心的疼,展鴒長長歎了口氣,“許是我自私了吧……其實不用我說,你也明白的,或許這一去就是永彆啦。”
人都是善變的,而孩子,更加健忘。
或許現在還與自己難舍難分的鶴兒要不了多久便會重新投入到親生父母的懷抱,而更多更精彩的新鮮事物也會逐漸占據他的視野,等全新的世界完全接納他之後,他還會記得自己這個姐姐嗎?
人都是感情動物,而感情卻是處出來的。
誠然,距離或許會產生美,但更多的,卻還是距離。
哪怕是再好的朋友,再親密無間的關係,當他們之間同時隔著遙遠的距離和截然不同的環境,無論多麼濃烈的感情也會隨著時間的流逝漸漸磨滅,最終消逝於無形。
古老而有限的回憶能支撐多久?誰也不敢說。
不管是親人、戀人還是友人,所處的環境不同,接觸的人不同,雙方的差異會越來越大,共同語言則會隨之減少,那些曾經被珍視的回憶也會耐不住一次次的衝刷,開始變得黯淡無光,最後支離破碎,徹底消散在成長的路上。
“席桐,”展鴒垂下頭,看著給自己認真上藥的席桐,“謝謝你幫我爭取。”
她知道自己不在的那段時間,席桐肯定跟藍源說了什麼,不然對方前後的態度不可能變的那樣多。
席桐鴉羽似的兩排睫毛抖了抖,沒抬眼,“即便爭取了,也沒什麼用,對不對?”
展鴒笑了笑,緩緩吐出一口氣,無限唏噓的仰頭看著房梁,“是啊。我隻是不死心罷了。”
其實她早就知道結果會怎麼樣,即便爭取了探視的權力,可於大局也不會有太大改變。
不然若果然隻是一次短暫的分離,日後他們依舊會親密無間的話,她又何必這樣執著,這般傷心?
困獸猶鬥,她隻是,儘人事聽天命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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拔出蘿卜帶出泥,王同知的兒子害了他老子,然後他老子又害了旁人的老子,眾人見這次諸清懷雷厲風行,同時上報了沂源府知府和聖人,都知道他是要動真格的了,紛紛決定自保為上,素日裡幫著王同知撐腰的也都一個兩個啞了火,任憑他再如何上躥下跳的打點也不敢冒頭了。
開什麼玩笑!
那諸清懷擺明了是算總賬,貼出告示去叫差役日夜宣讀,招了成百上千的百姓進來訴苦,可算是捅了馬蜂窩。多年來積壓的冤屈一朝爆發,簡直觸目驚心:喊冤的、叫屈的、遞狀紙的,不一而足,還有當場撞柱的,血流滿地。
那王同知在黃泉州作惡多年,分明隻是一介知州,然其穿著用度極儘奢華,庭院莊園修建的如同宮殿般華麗,身家豐厚不敢預估!短短幾日,就有上百戶農民來哭訴,說他多年來強買強賣,侵占良田數千畝;又強行上門勒索收錢,但凡誰家開個鋪子,若不提前打點好了,隔日必然有地痞上門勒索,若是不給,輕則有人隔三差五搗亂,重則晚上一把火點了,隻叫你做不成買賣,落個家破人亡。
又有他們父子倆強搶民女,收受賄賂幫忙打點考試的,各類案件堆積如山,令人發指。
原本諸清懷隻知道王同知有罪,但卻萬萬沒想到他竟如此膽大包天,竟連科舉考試都敢插手,試圖左右朝廷用人,當真罪無可赦!
一連數日,諸清懷都帶人徹夜忙碌,覺都顧不上睡,如今好歹才算有了點眉目。
諸錦心疼不已,一日三餐都要親自過來催著,諸清懷越發感慨了。
既然是當官,就該為民做主,可為何有的人偏偏要禍害百姓?你自己勤勤懇懇的,治下百姓安居樂業,自己也共享天倫,難道不好麼?
諸清懷歎了一回,諸錦就幫他捶背捏肩,十分周到。
“說罷,你這丫頭也是無事不登三寶殿,這幾日如此殷勤,必然有所求,快說了吧,省的爹爹日夜猜測。”
諸錦嘿嘿一笑,沒口子的拍馬屁,“到底是爹爹,果然慧眼如炬,女兒什麼心思都逃不過您的法眼。”
諸清懷給的說的笑出聲,搖頭道:“你呀你。”
“爹爹,”諸錦給他剝了個蜜桔,眨巴著眼睛道,“這次若果然能處置了他們,是大功一件吧?”
聽說都驚動聖人了,又牽連甚廣,數據巨大、情節惡劣,許多百姓都說了,若是諸大人再治不了王同知,想來後頭的官兒也沒這個膽量,左右都是死,與其讓王同知及其黨羽繼續作威作福,倒不如大家拚死一搏,上京告禦狀!
如此這般的,上頭的人想壓都壓不住。
諸清懷點點頭,想到這裡有些激動。
他又聯絡了不少官員,一同發力,想來此番政敵一派不傷筋動骨是不可能的了,少不得要有人抄家滅族。
如此一來,國庫充盈,聖人又可繼續安插心腹,自然是高興的。而聖人高興了,自己一來無愧於天地良心,二來不怕說句世俗的,他也升官有望。
官大一級好辦事。錦兒沒了娘,又沒有兄弟扶持,外祖家漸漸地就疏遠了,小事兒小情倒罷了,可若是真碰上大事,也未必靠得住。而偏偏自己的兄弟又不靠譜……趁活著的時候,自己多往上升一級,這些家人也多些依仗,百年之後他也多放些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