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有何難?晌午吃元宵,我在這裡耍上半日,晚上吃了紅煨排骨再走就是了!”諸錦回答得十分順暢,自覺完美解決一切問題。
“噗!”夏白直接將才喝進嘴裡的茶水噴了出去,然後劇烈的咳嗽起來,臉都憋紅了。
“你這麼大的人了,竟然還給一口茶嗆著。”諸錦挺鄙夷,不過還是主動丟過去自己的手帕子,“快擦擦吧,衣裳都濕了,雖然過了年,天兒還涼著呢。”
手帕算是女兒家相當私密的物件兒了,夏白哪裡敢用?不過自己胡亂拍打兩下,又往火堆那邊挪了挪罷了。
“小姐,”夏白苦著一張臉烤衣裳,語氣都有些滄桑了,“出門前同大人說好了的,午飯後便回。”
您倒好,一張嘴就成了晚上才回去!堂堂知州千金見天跑出城蹭飯吃,傳出去……多丟人呐!
然而諸錦一點兒都不覺得,回答得也很理直氣壯,“左右父親這幾日忙得很,即便我家去了又如何?也見不著他的人影兒!還不如等夜裡,沒準兒我還能給他帶些好吃的呢。”
話音未落,展鶴的乳母秦嫂子已經聽不下去,碳燒屁/股似的跳起來,滿麵漲紅的躥了出去,“沒我的事了,展姑娘,我先回屋給少爺做春衫!”
說完,也不等展鴒回答,眨眼功夫就跑沒影兒。
娘咧,這些姑娘少爺的說話也忒大膽,怎麼連知州大人都編排上了?他們敢說,自己可不敢聽!還是走吧!
做針線,做針線就挺好!
屋裡眾人先是一愣,繼而都放聲大笑。
展鴒拍著諸錦的胳膊道:“瞧你,把人家都嚇跑了。”
夏白也有些同情諸清懷。
虧他家大人還努力維係著光輝偉岸又不苟言笑的雅士形象,可哪裡知道,自家女兒早在私底下把他多少年攢的老底兒都揭光了!
諸錦也跟著笑,又道:“馬上就是元宵節,姐姐去進城看燈不看?今年拿了王丙,除了一害,百姓們越加興致高漲,好些舞龍舞獅的,還有各色花燈展,聽說還有燈王哩,十八朵蓮花湊在一處,上頭浮上來一位仙子,身姿嫋娜、容顏嬌媚,你們不去猜燈謎麼?”
展鴒&席桐:“……”
這話紮心了啊姑娘!
咱能愉快的進行除了猜燈謎之外的慶祝活動嗎?
兩人難得有些尷尬,正想著如何轉移話題,就聽外頭小五敲門進來,笑道:“掌櫃的,福園州的張遠、趙戈兩位大爺來了,正在外頭坐著吃茶哩。”
張遠和趙戈也是有日子沒來,眼見著一家客棧生意又好了許多,正暗自讚歎,忽然就見廚房裡頭走出來……展鴒、席桐、諸錦、夏白等一串兒人。
張遠和趙戈:“……”
是他們落伍了嗎?這年頭什麼時候時興在廚房裡待客說話了?
“諸小姐,掌櫃的,夏兄,席兄。”兩人先跟諸錦見了禮,然後又跟展鴒他們打招呼。
眾人分彆落座,展鴒又叫上了茶果,這才問他們的來意,“可是又有逃犯了?”
張遠笑道:“福園州治安不差,展姑娘多慮了。”
又對諸錦拱手,“還未恭喜令尊大人,當真令人敬佩,想來升遷之日亦不遠矣。”
諸錦並非那等沒見過世麵的閨閣女孩兒,類似的話聽得多了,類似的場麵也經曆的多了,應付起來十分從容。她雲淡風輕的笑道,“多謝,不過臣子本分罷了,若要恭喜,不如張捕頭親自同父親說去,他私下還時常誇讚你能乾哩。”
張遠連連擺手,謙虛道:“不敢,不敢。”倒是不再提。
兩位大人特彆喜歡互挖牆腳,他哪裡敢去!
因這回的事,諸清懷大出風頭,一下子就把勁敵陳淼給比下去了,圈內外的人都推測諸清懷升遷隻怕就在這一二年了。
陳淼跟諸清懷是同科進士,早年還在太學的時候便是對頭,後來的恩師也不對盤,直接導致他們二人的關係雪上加霜,為官多年一直相互“攀比”,如今一方陡然聲名大噪,另一方的壓力可想而知。這幾日陳淼當真是吃不香睡不著,熬得兩眼噴火、口舌生瘡,腮幫子都腫了。若是知道自己手下的得力乾將竟在這個時候跑去諸清懷眼前親自道喜……
趙戈抓了一把鬆子,哢吧哢吧掰著吃,笑道:“張大哥同我此次前來,是想請展姑娘去咱們福園州看燈、逛廟會哩!”
嗬,這鬆子真香,上回張大哥給他帶的那點兒點心零嘴兒都被幾個大哥厚著臉皮搶沒了,他壓根兒沒撈著吃幾個,今兒一定要吃個夠本!
張遠也看她,掌心裡頭出了一層汗,心跳的砰砰的,生怕展鴒拒絕。
趙戈這個人看著大咧咧的,其實著實心細。
上回回到福園州後,張遠連續數日萎靡不振,做什麼事都心不在焉的,本以為瞞得眾人好好的,誰知趙戈略一思索就明白了,又道他糊塗,“男未婚女未嫁,有什麼不能說的?再者,展姑娘可曾說過她傾心於那姓席的麼?大哥你甚麼都沒問便先失了鬥誌,可不是咱們男子漢大丈夫的作為!依著我,你心裡怎麼想的,嘴上便怎麼說,成就成,不成就不成,好歹有個結果,也強過整日吊著心裡七上八下的,哪裡是你素日的風範!”
“倘若他們如今隻是有兄妹之情、同門之誼,你卻望而卻步,反而便宜了旁人。回頭他們若果然因為你不戰而敗成了事,你到時再知道了,豈不是要悔的腸子都青了?”
張遠一聽也是這個理兒,不過到底謹慎慣了,斟酌再三,決定還是打著請人看燈會的名頭,屆時再尋合適的機會表白心跡不遲。
想著上回他就來晚了一步,這次特意提前好幾天,誰知竟直接跟諸錦撞個正著,他剛才一看到那位大小姐就有種不妙的預感。
果不其然,趙戈才說完,諸錦就笑靨如花,“還真是不巧了,我才剛已經邀請展姐姐他們,不如下次吧。”
張遠心裡一口老血好懸沒噴出來。
還下次,上次也是你們搶了先,這回我分明都早來了,沒想到緊趕慢趕還是晚了一步!大小姐您的嘴皮子能彆這麼利索嗎?
趙戈飛快的朝他丟了個眼神,張遠的精神立刻為之一振,是啊,自己可還有後招呢!
“對了展姑娘,其實我此番前來也是有正事的。”
正喝茶的席桐那雙隱藏在水汽後頭的眼睛刷的斜過來,氤氳的霧氣下竟也透出幾分淩厲。
男人最了解男人,他第一眼看見張遠就覺得不順眼了,因為那人的眼神……根本什麼都藏不住!
張遠故意不看他,笑著對展鴒道:“前兒我們大人整理卷宗,發現曆年犯案人員中不乏刑滿釋放後重犯者,可往往在將凶手緝拿歸案之前無法判定。他就想著,若是能將一應案犯都畫了像再歸檔,日後查閱起來也更精準有效。”
大慶朝律法規定甚是嚴苛,絕大部分百姓望而生畏,都奉公守法,治安確實是好的。可仍有好些亡命徒頂風作案,往往被抓到後便麵臨長久的牢獄之災。
而等這些人熬到刑滿釋放,家破人亡、妻離子散不說,左鄰右舍也都十分鄙夷,也難再找到像樣的活兒,故而相當一部分都忍不住再重操舊業。
一般官府倒也會警示,可那些個類似於“年三十有五,方臉,麵黃有須”之類的容貌描述和一言難儘的畫像……罪犯略一喬裝打扮照樣劫殺搶掠,根本沒在怕的!
許多官員對此都深感頭痛,陳淼自然也不例外。
恰好前幾天王丙的案子發了,有人傳出消息說是因王雄在城外一家客棧鬨事,這才被抓了現行。
結果陳淼一聽一家客棧的名號,立即就想起來展鴒和席桐這倆人的畫技,豈不正對症?隻是這倆人似乎頗為孤傲,上回自己左右試探、明裡暗裡邀請那位席少俠都不為所動,這次雖隻是畫像,卻也未必能成。
又琢磨著張遠與他們相熟,陳淼乾脆就打發他來了。
張遠就說:“陳大人的意思是,想請展姑娘你去幫忙畫幾幅畫像,也有工錢呢。”
最後一句他是笑著說的,一來可活躍氣氛,玩笑一回;二來也是表明陳淼並無他意,隻是單純欣賞。
展鴒也明白他的意思,隻是?
“本該為國效力的,隻是如今我實在有些走不開。”展鴒一下下的撫摸著身邊緊緊抱著自己腰的展鶴,有些為難。
展鶴本就風聲鶴唳草木皆兵的,這會兒剛一聽到個“走”字,整個人都繃緊了,當即紅了眼圈,大聲道:“姐姐,不走!鶴兒不走!”
展鴒連忙摟緊了他安慰,“不走,不走,沒人要送鶴兒走。”
展鶴到底掉了兩滴淚,抱得更緊了。
見此情景,張遠和趙戈雖然有些疑惑,可也隱約明白這次大約是請不到人了。
“倒也不妨事,”展鴒笑道,“我雖然去不了,可我的老師想來不會推辭。”
話音未落,席桐和張遠就齊刷刷看過來,兩雙並不相同的眼睛裡竟罕見的迸發出空前一致的信息:
謝謝,並不想約!
張遠的笑容顯得有些艱難,“這個,不大好吧?”
“有什麼不好的?”展鴒笑道,“難為有陳大人這樣一心為國為民的好官,咱們這些百姓不過略儘綿薄之力罷了,是吧?”
最後兩個字,卻是對著席桐說的。
席桐額角的青筋隱晦的蹦了兩下,可也不知想到了什麼,竟忽然溫和一笑,如春風撫柳一般柔和,“好啊。”
張遠:“……!!”
事反常理必有妖,有詐!
“這個忙,我願意幫。”席桐微笑道,格外將“幫”字重重的咬了一下。
張遠的臉色都有些灰敗了。他完全不想欠這個人情好嗎?
誰也不知道,貌似簡單的請人畫像一事內中竟然有這樣多的曲折和波瀾,以至於後頭眾人歡聚一堂吃元宵的場麵都有些詭異了。
元宵很好吃。
煮熟了的元宵都乖巧的浮在水麵上,一條條小魚、小花、小蝙蝠靈巧可愛,又圓滾滾的,很是討人喜歡。若說是食物,倒不如說是藝術品更恰當些,諸錦等人看的都舍不得下嘴了。
潔白的糯米皮輕輕咬破一點兒便會爭先恐後的湧出來飽滿的餡兒,流動的黑色的濃香芝麻、暗黃的噴香花生、暗紅的清潤豆沙,以及酸甜可口的山楂,鮮明的色彩對比進一步激發了大家的食欲。
先吃個山楂的開胃,再吃芝麻的、花生的香嘴,然後來點兒豆沙的潤肺,吃到這會兒差不多就有點膩了,那就再來個山楂的……嗯,還能來一輪!
諸錦一個人就吃了一大碗,然後還想再吃,被展鴒和夏白聯手攔住了。
“這東西吃了不消化,略有個意思就是了,晚上還吃不吃紅煨排骨了?”
趙戈的耳朵動了動,有些羞澀的問:“展姑娘,還有紅煨排骨啊?”
那還等啥,咋不上麼?
展鴒有些同情的看了他一眼,“還沒熟呢,得等晚上才軟爛好吃。”
趙戈期待的表情就這麼凍結在臉上,簡直痛不欲生。他們為什麼要上午來?過了晌午多好!這樣就既能吃點心零嘴兒,又能吃元宵,還可以吃美味的紅煨排骨了!
算來元宵是點心類的,不好做主食,展鴒還額外做了一大鍋炒餅。
大發麵餅子切成厚絲,加一點蔥薑蒜起鍋爆香,切上臘肉片、白菜絲、木耳絲和乾菜絲,再打幾個雞蛋進去,略加點調味與餅絲一同大火炒,出來之後五顏六色十分好看,而且香的嚇人!
麵餅勁道彈牙,雖然略加了一點水,可完全沒有被泡囊了的感覺,反而因為吸收了臘肉、蔬菜等多重美味後變得鹹香無比……
趙戈就想不明白了,瞧著平平無奇的麵餅子和寡淡的菜蔬,怎麼混在一塊兒就這麼好吃?還是說得看是誰做的?
吃過午飯,諸錦非拉著不情不願的夏白去看豬,並信誓旦旦的說自己已經完全能夠分清它們叫什麼名字。夏白有些無言以對,死活想不明白他們二人一個知州千金,一個堂堂從六品官員,為什麼非要在元宵佳節之前去看豬?!大小姐您的愛好能不要這樣特立獨行嗎?
席桐則跟張遠和趙戈去福園州,後者懷裡如願揣了一大包乾果零嘴兒,什麼瓜子鬆子核桃各種口味都有,美的嘴都合不攏了。
臉麵算什麼,吃到嘴裡的東西才是實打實的。
展鴒姐弟倆出來送行,席桐的表情就有些幽怨。
雖然這麼一來確實是成功打擊到了張遠,可細細想來,他何嘗不是自損八百?
很可能吃不到剛出鍋的排骨了啊!
簡直心痛的呼吸困難。
展鴒忍笑,“不要緊,這麼些年下來,估計犯人沒有一千也有八百,三天兩日如何畫的完?你估摸著快到飯點兒就回來唄。”
不遠處正豎著耳朵聽的張遠一挑眉,嗯……席少俠並非公門中人都甘願奉獻,此等精神令人敬佩,他不請一頓飯順便拉著喝酒到天亮簡直不足以表達自己的感激和欽佩之情!
目送席桐等人上馬出發了,展鴒才拉著展鶴往回走,正巧碰見一家子氣喘籲籲的進店歇息。
典型的一家五口,當爺爺奶奶的估摸也就四十歲上下,爹媽更是還帶著嬰兒肥,頂了天二十歲,懷裡抱著個不過一兩歲的娃娃,那孩子臉漲得紅紅的,不住咳嗽,呼吸也急促,瞧著叫人心疼。
展鴒順手幫他們倒了茶,又問去哪裡做什麼,那奶奶就滿臉愁苦的道:“娃娃病了,要進城哩。”
最近正值換季,好些人都病了,小孩子抵抗力差,病的更多,連展鶴的咳嗽都卷土重來了呢,倒也不足為奇。
展鴒點點頭,深有同感道:“孩子遭罪,大人心疼,是該好好找個靠譜的大夫瞧瞧,早治好了早安心。”
誰知那當爺爺的聞言卻神秘兮兮的道:“看甚麼大夫,淨是坑人騙錢來著,掌櫃的恁不知道,近幾日城裡來了個大仙,姓黃,十分靈驗!”
黃大仙?還靈驗?
展鴒就覺得這些說辭說不出的耳熟,當即就帶幾分不屑的嗤笑出聲,“黃鼠狼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