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姓們熱烈的反應明顯取悅了黃大仙, 他麵帶微笑, 輕輕捋了幾下胡須, 用桃木劍挑著那張符紙繞了個圈兒, “諸位請看!”
現場眾人都信以為真,覺得那紙上就是一隻狐狸精,早已嚇得魂飛魄散, 哪裡還敢細看?紛紛哎呦亂叫著閃避開去, 一時間你推倒了我,我踩到了他,亂作一團。
黃大仙卻絲毫不受影響,衣袂翩翩的轉了個圈兒,如同一朵輕盈的雲, 頗有出塵之態。他過足了癮頭, 又眼花繚亂的掐了個訣,然後乾脆利落的從筐裡掏出來一個銅缽, 反手將符紙扣在下頭。
那托兒又不失時機的喊道:“大仙, 您既然降服了它, 為何不即刻滅了這孽畜?”
本就提心吊膽的百姓們也跟著此起彼伏的喊,“是呀,是呀!求大仙發發神威, 彆再叫它害人了!”
黃大仙一派高深的擺了擺手, 眼神悠遠的唏噓道:“這世上萬事萬物, 有因才有果, 狐妖雖可惡, 可為何會纏上你,也是有緣由的。才剛我問了它,你十年前可是救過一隻狐狸?”
那托兒大吃一驚,再次跌坐下去,目瞪口呆,“大仙,您真是神了!”
眾百姓嘩然,議論之聲嗡嗡作響,覺得這大仙果然有能耐,連十年前的事情都算得出來。
樓上諸錦就撇嘴,又玩笑道:“等會兒他該不會說這狐狸是來報恩的吧?”
話音剛落,就聽黃大仙道:“那狐狸天生靈性,心存感激,千方百計循著你之後特來報恩!”
諸錦:“……”
展鴒&席桐&夏白:“……”
三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忽然齊齊笑出聲,又對著諸錦拱手道:“諸大仙!”
說完,幾個人都笑作一團。得虧著下頭氣氛熱烈,不然他們笑的東倒西歪的,一準兒給人發現了。
笑完了之後,諸錦臉紅紅的說:“我還以為能有什麼新鮮的,這些說辭話本上早就講爛了,我看這個黃大仙也沒什麼稀奇的,百姓們肯定不信!”
不等她說完,窗外便傳來一片呼聲,百姓們紛紛感慨,“真是了不得,果然狐狸也是有靈性的。可既然是報恩,該是好事,那為何這漢子又不好了呢?”
諸錦:“……”你們還真信啊?!
展鴒笑得不行,拍拍她的肩膀安慰道:“藝術來源於,咳咳,話本之類的東西,本就是依托現實生活衍化出來的,下頭的百姓多有信以為真者,看開就好。”
諸錦的表情簡直一言難儘,“怎麼可能是真的!他們怎麼可能信啊!動不動誰家小姐跟哪個書生私奔了,又是誰家小姐死而複生的……”
她這麼年輕都早就不信鬼神之說了,下頭分明有好些人的年紀數倍於她,怎麼還這樣糊塗!
就聽旁邊夏白幽幽道:“可小姐您之前不也一門心思的想當女俠麼?”
頭一次聽說的席桐眉毛都揚起來了,表情戲謔,好像在說“呦,沒想到你還有這般遠大的理想”。
展鴒噗嗤笑出聲,諸錦的臉刷的一下子紅透了,抬腿踩了夏白一腳,氣鼓鼓道:“扣你兩個月月錢!”
有你這麼拆台的嗎?
夏白眉頭都沒動一下,麵無表情道:“小姐,屬下覺得您可能是忘了,如今屬下並不是您的護衛了。”
言外之意,您沒得扣了!
幾人正鬨著,下頭黃大仙已經說到什麼“人鬼殊途”之類的話。
“……人和妖也是一樣的道理,人妖殊途,這狐妖本是好意,奈何卻忘了這一條。再一個,它到底是個畜生,野性難馴,報恩之前也造了不少殺孽,功力見漲……如今我倒是能替你除了它,隻是它到底是為了報恩來的,在仙君跟前是掛了號的,我須得打點一番。”
來了,來要錢了!
總算等到了,展鴒等人精神登時為之一振,也顧不上鬥嘴了,都屏息凝神的望著下麵。
那托兒連忙點頭,“應該的,應該的,哪裡有叫大仙您破費的道理?若大仙果然能保我一家平安,便是傾家蕩產也在所不惜!”
說著,他就將腰間錢袋解了下來,將錢袋整個倒過來,嘩啦啦倒出來幾十個銅板,又麵帶愧色的道:“隻是大仙,小的家境貧寒,也沒什麼積蓄,如今老母親尚且臥病在床,實在沒有更多了。若您不嫌棄,小的願意在您身邊當牛做馬!”
旁邊就有人點頭,“唉,孝子啊孝子。”
黃大仙也不在意,笑著將銅板收下,道:“無妨,心誠則靈,不過是個意思罷了。你母親也不必擔憂,她本就是被狐妖所累,如今我替你們除了它,老人家自然馬上就好了。看在你純孝的份兒上,再與你一個符紙,家去燒了之後化在水裡喝了,三日之內必好!”
那托兒就跪下砰砰磕頭。
黃大仙又張牙舞爪的跳了一回,然後將銅缽翻開,左手從空中裝模作樣的抓了一把,往裡一丟,銅缽中突然竄出一股火苗,那張符紙瞬間被燒成灰燼。
“仙火,仙火啊!”
那托兒又帶頭喊起來,百姓們也如夢方醒,跟著跪拜不已,如同大型邪/教現場。
展鶴何曾見過此等戲法?也轉過頭來看席桐,滿臉興奮的道:“火,狐狸沒有了!”
席桐摸摸他的腦袋,順便用手指搔搔肉嘟嘟的雙下巴,淡淡道:“騙人的。”
展鶴歪著腦袋,一片茫然,不過還是選擇相信他,又憋著嘴,氣鼓鼓道:“騙人不好!”
席桐輕笑出聲,給他剝了一顆核桃,“對,不該騙人的。騙子都該得到懲罰。”
展鶴吧唧吧唧嚼核桃,先吃一半,卻把另一半遞給展鴒,“姐姐吃。”
展鴒笑著接過去吃了,“謝謝鶴兒,真乖。”
席桐斜眼兒瞅她,語氣有些酸溜溜的,“到底是有個親疏遠近。”
他雖然是愛屋及烏,可算來待這小東西也算至真至誠,現在回想起來,竟沒有一回被主動投喂的。
展鴒失笑,也學著他剛才對待展鶴的動作飛快的摸了下他的腦袋,又伸出根手指挑了挑他的下巴,“乖,姐姐給你剝。”
席桐衝她揚了揚眉毛,非但沒惱,反而從眼底流露出點期盼來。
一邊的夏白無意中看見這一幕,隻覺得眼角直抽抽,滿嘴的牙也跟著酸倒了。
我的個親娘,青天白日的,這倆人真是……簡直旁若無人!
他心中驚濤駭浪,然而展鴒和席桐這兩位當事人卻跟沒事兒人似的大大方方,沒一點兒不好意思。
展鴒果然剝了幾顆核桃,席桐跟懷裡的展鶴兩個大小男人都熟練地張開嘴接受投喂,十分滿足,心情瞬間美麗極了。
夏白默默地彆開臉:“……”老子就不該站在這兒!
正趴在窗口看熱鬨的諸錦有幸沒看見這一幕,幸運的保住了狗眼,這會兒才回過頭來,百思不得其解道:“說也奇怪,咱們在這上頭看的清清楚楚,確實什麼都沒有,怎麼自己突然就著了?”
的確詭異,但若說是仙法,諸錦是萬萬不信的。
“糊弄人的罷了。”展鴒笑道。
聽她這麼說,諸錦心中竟神奇的平靜下來,也不深究,隻是又問另一個問題,“黃大仙既然是來誆騙錢財的,為何那托兒隻掏幾十個銅板?難道不是多多益善麼?”
“自然得先拋磚引玉,由淺及深才得長遠。”夏白深深地吐了口氣,強迫自己把剛才看到的刺激性場麵從腦海中驅散。
他看著外頭已然被推上神壇的黃大仙,皺眉道,“那些富貴人家自然是不差這幾兩銀子的,多少不計較。可下頭的百姓人數眾多,集腋成裘,他也是舍不得放棄的。百姓手都大多不寬裕,若一上來就張口要幾百個錢,你且瞧著吧,這群人早就嚇跑了,如此一來,誰替他傳名聲?”
隻要名聲傳出去,大家都深信不疑了,屆時即便黃大仙略提提價,想來大家也不會反對。而且萬一能吸引幾頭肥羊過來,說不得便開張頂半年呢!
外麵黃大仙已經順利開張,無數百姓將他的攤位堵得水泄不通,爭先恐後的喊著,叫他幫自己瞧瞧。
展鴒看了一會兒,忽然發現有哪兒不對勁,“怎麼全都是算卦、看家宅和中邪的?依照常理,賣假藥不也應該是大頭麼?可這都看過十來個去了,竟沒有一個病人!”
她就怕有些病人家屬一時犯糊塗,來討要什麼神藥,這才一大早進城,想著能攔一個算一個,誰知瞧了半日竟一個也沒有?如今老百姓們的思想覺悟已經這麼高了嗎?可不對啊,昨兒客棧裡還來了狗子那一家呢。
諸錦笑道:“多虧你們提醒,昨兒我就同爹爹說了,他老人家今兒一早便召集了黃泉州商會裡數名骨乾,還有城中幾名富戶,例行勉勵幾句,又提了王丙的事兒,最後還一反常態的誇了幾個報上來說要開粥鋪、放糧的。爹爹平時喜怒不形於色,今兒卻當眾誇人,被誇的自然歡喜無限,而沒被誇的,自然也被觸動心腸……這裡頭難免也有幾個開藥鋪的。”
不必她繼續說,展鴒和席桐已然明白了。
諸清懷為人謹慎勤勉,又潔身自好,甚少摻和那些烏七八糟的事兒,下頭一乾人等想討好都找不到地方。如今他忽然罕見的表明態度,誇那幾個人做得好,對這些人而言,便是一個難得的訊號!
常言道,投其所好!
既然諸大人喜歡他們施舍,那他們就做!
跟聰明人打交道就是痛快,展鴒恍然大悟,“難怪今兒城中好些個開粥鋪的,藥鋪門前也人山人海的,我正覺得奇怪,原來是這個緣故。”
比起外頭來的大仙,百姓們內心深處自然是更認同正經藥鋪的,以往買不起也就算了,可今兒人家卻義診,一個大子兒也不要的。有病的自然是要去瞧病,就算沒病的,本著有便宜不占白不占的心思,大部分百姓也一定要去湊個熱鬨……
“正是,”諸錦正色道,“爹爹說了,人贓並獲要得,可他身為一方父母,卻不能眼睜睜看著百姓給人害了性命去。其餘的被騙些錢財也就罷了,銀錢沒了還能掙,可命就一條……”
展鴒和席桐齊齊點頭,由衷感慨道:“令尊真乃大才。”
其實在很多統治者眼中,或許底層百姓的三兩條賤/命根本是無足輕重的,若能借此為自己的政績冊添上濃墨重彩的一筆,誰在乎你的死活?但諸清懷沒有。
真正有才華的人並不僅僅是文章做的好,更難得的還是這樣真正關愛百姓的仁義之心,不然任憑你滿腹經綸也不能說有才華。
席桐眉頭微皺,“隻是這麼一來,恐打草驚蛇。”
突然出來這麼多義診贈藥的,黃大仙會不會有所察覺,然後按兵不動,叫他們的打算都落了空?
“那倒不會,”夏白道,“不光黃泉州,各地皆是如此,逢年過節富戶施恩者不在少數。且城內剛拿了貪官,百姓歡喜,商人重名利,借機宣揚名聲也在情理之中,即便那黃大仙著人去問,也對的上。”
諸清懷敢這麼做,自然是早就算到了。
展鴒又感慨了一回,玩笑道:“黃泉州人口不少,他們義診施藥隻怕開支不小,倒也不容易。”
“姐姐莫說這話,”誰知一直嘻嘻哈哈的諸錦卻突然冷笑起來,“那些人早該放放血了。早年王丙在時,他們沒少為虎作倀,每年孝敬上去的少說也有萬兩之多。王丙得了銀子,又勾結本地官員,替他們遮掩。還有賣假藥坑害人命的呢!如今卻都裝的沒事兒人似的,見爹爹不與他們同流合汙,倒是老實了起來。可光是爹爹上任來翻看的舊卷宗就有頗多可疑之處,如今先叫他們放鬆警惕,少不得一並算賬!”
原來如此!
展鴒和席桐對視一眼,不由得對諸清懷更多一層欽佩。
當官的腦子跟他們這些執行者的可能真不是一個構造,走一步看十步,若不是今兒無意中聽諸錦透露出來,誰能想到貌似簡單的抓捕王丙一事竟會牽扯到如此多的方方麵麵?
先借一家客棧的小鬨扣了王雄,又借由王雄的過錯停了王丙的職,之後借著還他清白深入調查,結果自然是越查越深,越查越黑,王丙徹底涼了。證據確鑿之後難免又牽出其他官員,而諸清懷此刻先發製人,先上了證據又上了折子,並由親近官員幫忙造勢……叫想攔的人攔都攔不住!
如今又借由王丙一事叫黃泉州內外一眾商戶人心惶惶,先借著他們打黃大仙一黨,等那些同黨放鬆警惕,自然露出馬腳,屆時再一網打儘……
當真應了那句話,牽一發而動全身,拔出蘿卜帶出泥,若非諸清懷蟄伏多年按兵不動,隻怕也沒有如今的成效吧。
不容易,實在是不容易。
正想著,外頭有人敲門,夏白去看了看,不多時便回來了,又抱進來一包白紙、炭條,對展鴒和席桐抱拳,“大人已派人查明黃大仙一行人的來處,能否勞煩二位將黃大仙及其黨羽的畫像畫幾幅,外頭有衙役等候,即刻將畫像貼往其他幾處州鎮,若有其他苦主也一並辦了。”
瞧著黃大仙這業務熟練的樣兒,必然不是頭一回了。這回諸清懷無論如何都不可能放他離開,再輾轉旁的地方繼續害人。
隻是有諸清懷在一日,就不可能讓黃大仙害了人命,而依照律法,若隻是詐騙錢財的,不過略打幾板子、關兩年也就完了,要不了多久他們還會卷土重來。
“斬草要除根,”展鴒點頭,“諸大人想的甚是周道。”
像這種江湖騙子,想坑害人命太容易不過,隻要找,總能找出幾起來。即便沒有,苦主多了,罪過深了,判的刑罰也越重,或是牢底坐穿,或是流放千裡生不如死。而若是到了一定程度,即便沒有造成傷亡,可為了平息民憤,當地官員也是可以適當加重刑罰的,比如說:斬立決!
展鴒和席桐當即埋頭對著下麵的黃大仙做人像速寫,兩人一邊畫一邊飛快的交談幾句,順帶著把那幾個有高度嫌疑的托兒也一並畫了。
展鶴是頭一次見他們作畫,很是感興趣的樣子,眼巴巴的看了會兒,又扯扯夏白的衣角,“夏哥哥,鶴兒也想畫畫。”
小孩子總是喜歡模仿,大人做什麼,他們也要跟著做什麼。
夏白笑了下,將他提到椅子上坐好,又幫他抽了幾張白紙,先把炭條用布裹好了才遞給他,“噥,畫吧。”
展鶴歡歡喜喜的道了謝,也有模有樣的劃拉開了。
隻有頭部和上半身的速寫畫起來不難,且正對著“模特”,根本不必思考,兩人又都是熟練工,當下越畫越快,不過幾個時辰就已有了一摞。
夏白將畫像交給外頭的衙役,又格外囑咐了彆走漏風聲,這才回來繼續盯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