察覺到江臨淵並未離開,沈黛的心沉了沉。
好煩。
他跟上來想做什麼?趁二師兄陷入幻境中時好欺負他嗎?
剛才那一劍她就應該捅得再狠一點!
“……你不是說,你師兄待你很好,誰欺負你就要打爛他的頭嗎?”
身後傳來被沈黛一路牽著的小少年的幽幽嗓音。
“他又不是。”沈黛餘怒未消,“我師兄比他好多了。”
不過走了兩步,沈黛回過神來,忽然意識到一點不對。
之前還對她冷冷淡淡,怎麼江臨淵一來他就突然一口一個姐姐,還叫得那麼甜。
二師兄他……該不會是故意在氣人吧?
“方才……”
沈黛剛要開口說些什麼,謝無歧便又露出一張純良無害的笑容,對沈黛道:
“走吧,前麵就是我住的地方。”
“……哦。”
沈黛也沒有深究謝無歧剛剛究竟是什麼目的。
反正二師兄不管做什麼都是對的,江臨淵不管做什麼都是一肚子壞心眼!
兩人一前一後走向了謝無歧在此處落腳的住處。
這其實不能稱之為一個住處,因為眼前的這破敗的道觀打眼一瞧,起碼就住著十多人。
謝無歧熟門熟路的掀開門口遮風的茅草簾子,沈黛跟著進去,才發現這道觀看著破破爛爛,裡麵卻收拾得很有生活氣息。
老祖神像前架著土灶台,陶土吊鍋裡的菜湯咕嚕咕嚕冒著泡,左右兩個側殿用草簾隔開,分成男女有彆的大通鋪。
謝無歧掀開左邊的草簾,將之前沈黛從乾坤袋裡取出的幾顆靈石扔給了一個閉目打坐的白胡子老道。
沈黛沒跟進去,站在正殿往裡瞧了一眼。
“五百兩,一分都不能少。”
白胡子老道看上去慈眉善目,並不睜眼,唇邊噙著笑意:
“又是去哪裡偷來的?”
“少管我的事。”謝無歧話說得不客氣,但語調卻很熟稔,“彆以為教我兩天仙術就真是我師父了。”
白胡子老道輕笑,扔給他一張銀票:
“我可沒教,你那是偷學。”
沈黛在外麵偷聽了一耳朵,不過從這三言兩語,沈黛大約也能勾勒出小時候謝無歧的經曆。
他從合葬棺裡醒來,失去記憶,不知來處,在這凡人界求生,既在秦樓楚館打過雜,又為生存做過小偷小摸的行當,就連踏入道途也並非正正經經的拜師學藝,而是跟著這破廟裡的老道士偷學的。
想到這裡,沈黛覺得自己前世過得好像也沒那麼苦了。
至少在純陵十三宗,她衣食無憂,不必擔心生存,哪怕也有不如意之處,但和很多人比起來,她已經足夠幸運。
謝無歧接過銀票瞧了瞧,仔仔細細將銀票收入懷中。
他勾了勾唇:
“知道就好,走了老頭。”
“等等——”
那白胡子老道叫住謝無歧,緩緩睜開雙目。
“把你懷裡的乾坤袋給我,我給你五千兩銀子。”
沈黛躲在草簾後仔細瞧了瞧,才發現那人也是一個築基期修士。
謝無歧腳步頓了頓,少年臉上掛著似笑非笑的神情,讓人猜不透他在想些什麼。
“原來這東西這麼值錢啊。”他故作沉思,認真道,“五千兩我會不會有點虧?既然這東西稀罕,那我再多找幾個買家問問,若是沒有比你出價更高的,我再來找你。”
說完,謝無歧一撩簾子走了出來。
他食指勾著乾坤袋的帶子,慢悠悠地在指尖轉圈,小少年的眼神在她身上逡巡:
“本以為是流落街頭的乞丐,原來是深藏不露名門大派的女修啊。”
沈黛麵露茫然之色。
“這道觀條件簡陋,恐怕得委屈大小姐了。”
謝無歧從角落裡翻出一個矮凳,吹了吹上麵的灰,又用自己的袖子擦了擦,遞給沈黛。
他自己卻隻在圍爐便隨便坐下,拍了拍爐邊煮湯的老婆婆的肩。
“婆婆。”
老婆婆頭發花白,看上去卻仍精神矍鑠。
她撥弄著手裡的木勺,將裡麵的菜糊糊盛到缺了口的陶碗裡,遞給謝無歧。
“是阿歧回來啦?快來吃飯。”
那一碗菜糊看上去全無賣相,隻是一些隨處可見的苦野菜根子,放進水裡熬煮成一碗果腹的湯,隻能充饑,完全不能叫一頓飯。
可謝無歧卻仰頭習以為常地喝了下去,連眼睛也不眨一下。
“婆婆,這個姐姐受了傷,勞煩您幫她包紮一下吧。”
婆婆似乎眼神不太好,又或是根本看不見,還是沈黛主動把臉遞過去給她摸摸,她才發現旁邊是個姑娘。
“哎呀,是個漂亮的小姑娘呢。”
婆婆笑眼彎彎,皺紋裡都填滿了和善。
“多大了?哪裡受傷了?怎麼受的傷?還有家裡人嗎?彆是阿歧把你拐回來的吧?阿歧這孩子不是什麼好人……哦,不是什麼壞人,小姑娘彆怕啊……”
謝無歧涼涼看婆婆一眼:
“就算您這麼說她也不會怕,她膽子大著呢。”
“我叫沈黛。”沈黛坐在矮矮的小凳子上,抱著膝蓋的模樣格外乖巧,“婆婆,他是您親孫子嗎?”
婆婆又摸索著盛了一碗野菜湯,笑著答:
“我倒是想有阿歧這樣的孫子,可惜我們這樣的珠女注定不會有後代……”
“珠女?”
沈黛又想起那日初見謝無歧時,從他口中聽說的珠女的故事。
原來……他不是聽過,是真的認識傳說中“哭瞎美人一雙眼,才得一顆美人珠”的珠女啊。
沈黛忽然想起了什麼,轉頭看向右邊偏殿,風吹起的草簾縫隙中可以瞥見裡麵的女孩子,每人手中似乎都握著一根竹竿,那是盲人用來引路的盲杖。
“你們的眼睛……”
婆婆含笑解釋:
“你知道藏珠閣嗎?我們這些人都是陰年陰時出生的女子,自幼被邪修挑選去藏珠閣,囚禁在地牢裡,日日用眼淚奉養美人珠,一顆美人珠成,人的眼睛也就徹底瞎了,最後還要用我們的血封存美人珠,若不是阿歧……”
“婆婆。”
謝無歧打斷了她的絮絮叨叨,笑道:
“你手裡這碗湯還是給我吧。”
婆婆被他一打岔,忘了剛才想說的,隻將手中陶碗往沈黛的方向推:
“什麼給你,我這是給沈姑娘的,沈姑娘一定餓了吧?”
“人家一瞧便是富裕出身,吃不慣這個。”
這話換做彆人說,像是什麼陰陽怪氣的譏諷,可他神態自若,並不像是話裡有話,還順手接過那一碗菜糊,替沈黛避開了不好意思拒絕又實在下不了口的尷尬。
“婆婆,你還是幫忙準備一些傷藥和乾淨衣服吧。”
婆婆便也不強求,握著竹杖慢悠悠去裡麵偏殿了。
“姐姐,你那師兄,今夜是不是打算在門口當一夜的門神?”
謝無歧看向不遠處跟來的江臨淵。
他離得不遠不近,恰好能時刻關注到道觀裡的動靜,又不至於踩了道觀的地界,讓謝無歧有了趕他離開的理由。
仙姿玉容的少年抱劍立在門檻邊,擺著一張生人勿進的冷臉,確實怎麼看怎麼像門神。
入夜後更深露重,沈黛湊在爐火邊,聽柴火劈啪,她抿了抿唇,開口時聲線冷靜:
“……他願意待在外麵守著,就讓他守著吧。”
而且現在最重要的,是找到謝無歧的心劫究竟是什麼。
入這個幻境以來,並沒有任何特殊情況出現,一切風平浪靜,可若真是風平浪靜,謝無歧又為何會與這個幻境融合得這麼深?
沈黛隱約覺得,在平靜的表象下,一定有什麼不一般的事情正在發生。
或者說,不一般的事情已經發生了。
“月晦之夕到了。”
謝無歧望著道觀頂上破掉的豁口,凝視著頭頂夜空,忽然說了這麼一句。
“七魄流蕩,遊走穢濁,今夜是個不詳的日子啊。”
右偏殿裡傳來婆婆的聲音,是叫沈黛進去療傷的。
沈黛哦了一聲,抬腳要進去,卻見謝無歧並沒有跟上,轉頭下意識問了一句:
“你不和我一起嗎?”
今夜一定有大變故,沈黛不想讓謝無歧離開她的視線。
謝無歧一愣,旋即笑了笑,他托著腮笑道:
“我進去可以,不過到時候婆婆給你除去外衣療傷,讓我瞧見不該瞧見的,那姐姐你隻有等我長大再來娶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