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是怨鬼!那邊,那邊全都是——”
眾人循聲抬頭,入目便是令所有人毛骨悚然的景象。
常山月夜下,密密麻麻、數量不知凡幾的怨鬼流魂踏著月色而來,連成一片遮天蔽日的烏雲,令整個常山都陷入無邊黑暗之中。
衡虛仙尊毫不猶豫地掐訣結陣,張開能護住在場所有人的禦魔結界。
這些怨鬼流魂像無頭蒼蠅一樣奔向他們而來,哪怕在撞上禦魔結界的同時就被強大的靈力灼燒成一縷青煙,他們也沒有絲毫畏懼,像是被什麼人操控著的傀儡,眼中唯有目標,沒有生死。
“怎麼會有這麼多!怎麼會有這麼多啊!”
這些前仆後繼看不到儘頭的怨鬼像是沒有儘頭,與衡虛仙尊一道結陣抵禦的純陵弟子們雖修為不低,見了此情此景也難免被震撼得腿肚子都在發抖。
陸少嬰在此地潛伏了三個月,連藏經閣也溜進去過,對於這個紫陽萬華鏡已經算是頗有研究了,因此對於眼前這場景也有所預料。
他咽了口口水,顫聲解釋:
“……這裡不再是你們來時的那個常山,從你們跨入昭覺寺開始,這裡就變成了佛子明寂構建出的紫陽萬華境。”
“紫陽萬華境需要強烈的七情六欲驅動,因此我猜測,他殺了很多人,然後將他們的魂魄都拘在紫陽萬華鏡中,用來困殺被他丟進來的人……”
他們避開了紫陽花的毒,卻不代表他們能不被這個紫陽萬華境困住。
佛子明寂的修為深不可測,且對於這秘術的掌控程度已入至臻之境,那個解毒香囊可以使他們保持清醒,但想要從這裡出去卻沒有那麼容易。
這裡許多人都沒聽說過紫陽萬華境,但並不妨礙他們知曉這個東西的可怕之處。
唯一值得寬慰的,就是他們有衡虛仙尊這位元嬰期大圓滿的大能在,還能夠抵禦一二,否則就他們這些築基金丹的修為,怕是耗也要被這些怨鬼耗死在這裡。
“少了一個人。”
正當純陵弟子都一門心思想著如何從這萬華境裡出去時,身後忽然響起沈黛的聲音。
“宋月桃不在這裡,你們不打算去找她嗎?”
純陵的弟子們現在才注意到,結界以內確實少了一個人。
可現在結界初成,外麵怨鬼肆虐,那架勢簡直要將人生吞活剝,在這樣的情況下,不管是真的沒注意到,還是假裝自己沒注意到,在沈黛開口之前,他們都沒有一個人提起宋月桃。
“……有誰見到月桃師妹了嗎?”
“沒有,她住的廂房不是離你那邊更近嗎?方才出來的時候你沒看見?”
“沒、沒有啊,方才師尊叫我們挨個把弟子抬到他房中解毒,我去月桃師妹的房間裡時沒見人影,我還以為是彆人先帶她去了呢……”
弟子們相互推諉,都說是以為宋月桃沒有中紫陽花的毒,又或者是以為已經有人帶她走了。
說來說去,仍然沒有一個人肯挪動一步。
結界有衡虛仙尊頂著,謝無歧自不用管,倒是這些純陵弟子,果然如他所料。
生死關頭,最能考驗人心。
“怎麼?宋月桃不是你們最喜歡的小師妹?不是天上有地上無的好師妹?如今危急關頭,宋月桃生死未卜,你們這些疼愛師妹的師兄們,不去尋她嗎?”
“哎呀,這外麵全是凶殘之際的怨鬼流魂,你們再不尋,她恐怕就要被撕成一堆肉泥了。”
這幾個純陵的弟子被謝無歧懟得啞口無言。
但即便如此,還是無一人敢說一句“我去找師妹”。
外麵惡鬼肆虐,麵目猙獰,這是一群沒有思維完全不怕死的行屍走肉,隻要不怕死,哪怕是一群腐爛的屍體,也能爆發出相當可怕的力量。
“衡虛仙尊。”沈黛望著他的背影,一字一頓道,“宋月桃是你的徒弟,你也不救她嗎?”
衡虛仙尊沉默半響,沒有回頭,聲線冷靜地對她道:
“我若離開,便是放著這結界內數十人的性命於不顧,沈黛,孰輕孰重,這道理你不明白嗎?”
沈黛怎麼會不明白。
這裡再沒有人比她更明白這個道理了。
前世魔君舉辦千宗宴,衡虛仙尊也是為了救更有價值的江臨淵,而選擇讓沈黛替宋月桃去參加。
他明知凶險萬分,恐有去無回,卻也還是做了這樣的決定。
這個道理她明白,唯一不明白的是,她以為宋月桃會是那個例外,但最後卻發現,原來在他心中,宋月桃也是那個可以舍棄的人。
沈黛並沒有覺得寬慰,反而覺得荒唐。
“原來,人命在你心中,不過是放在稱上可以稱量的物品。
今日這邊重些,便可以放棄輕的一端,今日是這二十餘人對一人,便可以放棄一人,明日十人對五人,也可以放棄那五個人,若是有一日兩端一樣的分量,也要做個取舍——
這究竟是在救人,還是在殺人!”
沈黛言辭激烈,令在場眾人都紛紛側目而視,不明白她這樣大的怨怒因何而來。
就連謝無歧和方應許也詫異地望著沈黛,像是想從她那燃燒著灼灼怒火的雙眸裡看出些端倪。
衡虛仙尊沒料到這一番辯駁,忍不住回頭望了她一眼。
少女的眼中盈著一點難以察覺的淚光,但眸中閃爍的卻並非是難過。
而是失望、厭惡、憎恨,還仿佛見到了什麼荒唐之事般,那張從來乖順溫和的麵龐浮現出一絲冷冷的譏笑。
從前她仰望的師尊,原來是這樣的麵目。
從前她獻出生命保護的師門,原來都是這樣的懦弱之輩。
她曾經也很羨慕宋月桃,覺得她生來就是一副討人喜歡的模樣,哪怕她天賦普通,也無人會嫌棄她,人人與她交好,人人都記得她的生辰,她走到哪裡,歡笑聲就帶到哪裡。
而她就像一塊凍得人發抖的冰塊,沒人喜歡,沒人希望她出現,好像她不管再怎麼努力,都是不討人喜歡的樣子。
她甚至覺得,自己根本不值得彆人喜歡。
可到如今她才發現——
她沒有錯。
她沒有她想象得那麼糟糕。
真正糟糕的是她試圖去討好的這些人。
她全心全意付出的那些歲月,前世丟掉的那條性命,現在看起來,簡直就是個笑話。
“……沈仙君,情況特殊,你也不能怪衡虛仙尊無情,畢竟我們這裡有這麼多人,他總不能不管這麼多人的死活,隻為了去救那一個人吧?”
開口的是陸家的一位修士,沈黛聽了也並沒有生氣,而是點頭附和:
“你說得對,大局為重,有所取舍也是正常的。”
那修士鬆了口氣:“那你也彆太激動了,這也是沒辦法的事……”
“嗯,我明白,希望那個被舍掉的人是你的時候,你也能這樣明白。”
“……”
江臨淵對宋月桃的身份心存疑慮,她是生是死其實他都無所謂。
尤其是在此種情況下,結界雖然能暫時抵禦,但對靈力耗損巨大,外麵的怨鬼沒有窮儘,他們的靈力卻有力竭之時,便是為了這裡更多人的性命,他也不該擅離職守。
但沈黛的話卻讓他忍不住開口道:
“我以為你很討厭宋月桃。”
沈黛直言:“我從沒有喜歡過她。”
“那為何……”
“我隻是覺得,原來以前眼盲心瞎的人是你們,現在才發現,是我才對。”
若不是眼盲心瞎,前世怎麼會為這些人賠上了一條性命?
江臨淵從沒在沈黛眼中見過這樣決絕的神情。
即便是當日她離開宗門,也沒有失望到如此地步,仿佛連多看他們一眼也厭棄。
——為什麼不想再看他們了?
——為什麼連憎恨的情緒都沒有了?
她從前,明明滿心滿眼都是他們,會在雪地裡牽著他的手,發誓以後要保護他,會在除夕的夜晚獨自一人,笨手笨腳地給師尊包餃子。
哪怕是在幻境倒映出的未來,二十三歲的她依然會站在他一眼就能看到的地方,與他並肩攜手,是他永遠可以信賴的存在。
但此刻的江臨淵忽然醒悟,不管那樣的未來是真是假,都再也不會到來。
她走遠了。
並且再也不會回來。
心臟處傳來劇烈的絞痛,平日依靠著強大的意誌力護住的心脈,瞬間被一股力量衝開,肆無忌憚地在他身軀之中衝撞。
……是他的心魔。
然而沈黛卻並沒再看他一眼,而是轉過身去。
“大師兄,二師兄,你們願意和我出結界嗎?”
沈黛收拾好情緒,肅然對兩人道:
“我覺得躲在這裡是沒用的,我們得去找明寂,隻有打敗他,我們才能找到離開紫陽萬華境的辦法。”
方應許抬手亂揉了一把她的腦袋。
“說什麼客氣話呢,什麼願不願意,你要走,我們肯定得跟你走,不然我們還敢進閬風巔的門嗎?”
謝無歧也笑道:“看來師妹同我心有靈犀,和我想到一塊去了。”
方應許冷笑:“還心有靈犀,不要臉。”
“也請帶上我。”懷禎打起精神來,正色道,“若這一切真的和明寂師兄有關,我想親自問清楚這是怎麼回事。”
“我也去。”
皓胥也跟著附和。
“宋月桃和宮泠冰一定有什麼關係,我必須問出來,給我師姐一個交代。”
那邊的衡虛仙尊見這幾人一意孤行要離開結界,忍不住嗬斥一聲:
“胡鬨!現在貿然出去是去送死嗎!”
沈黛頭也不回,揮動龍吟劍在結界上劈出一條通道,毫不猶豫地跳了出去。
最後走的謝無歧倒是回頭看了一眼衡虛仙尊與江臨淵。
“二位正義凜然、舍己為人的仙君,回去之後,我定將這裡的事原封不動告訴重霄君,讓他務必通曉整個修真界,為你們歌功頌德——”
剩下的純陵弟子全都臉色難看到了極點。
衡虛仙尊望著出了結界的沈黛等人,那些怨鬼嗅到了生人氣息,有一半都轉而去追逐他們。
他們就這樣殺出一條血路,直奔佛子明寂的鬆風堂而去。
陸少嬰焦急萬分,喊了一聲:
“師尊!”
衡虛仙尊也知此時再固守結界已經無用,還不如同沈黛他們一起殺過去,不過結界一開,必然會有人掉隊,犧牲在所難免。
他還在猶豫,下一秒,結界便被轟然炸開——
陸少嬰離得最近,差點被這磅礴之力傷到,好在陸夫人第一時間護住兒子。
原本圍繞在結界周圍的怨鬼流魂都被這股力量蕩平大半,遠處的怨鬼還沒趕來,因此沒了結界眾人也得以有片刻喘息之機。
但當陸少嬰緩過神來,見眼前這一幕,卻比任何怨鬼流魂都還要可怕。
“大、大師兄……?”
纏繞在江臨淵身上的,並非靈力,也非魔氣,而是一股混沌邪性的力量。
這是心魔。
江臨淵,心魔已成。
按照純陵門規,心魔,當誅。
“江臨淵!你在做什麼!”
……怪不得這些年來,他時常獨自在思過崖苦修。
他定然是早就有了心魔橫生的征兆,所以希望借助思過崖的冰霜酷暑淬煉心境,鎮壓心魔。
卻不想此次恰好入了紫陽萬華境,更助長了他的七情六欲,反倒促使他心魔結成!
衡虛仙尊看著眼前這容貌大改的徒弟,心情百味雜陳。
本該二十一歲的江臨淵,此刻看上去約莫二十□□。
他眉眼深邃,身量更長,手握龍淵劍立在眾目睽睽之下,氣度絕非是從前的那個純陵紫府宮的大師兄可比。
更重要的是,他的修為,已至元嬰期。
衡虛仙尊當機立斷,顧不得許多,立刻催動靈力鎮壓心魔,若是能在紫陽萬華境中將江臨淵的心魔誅殺,那事情還有轉圜的機會,若是等回到純陵,等到江臨淵的便隻有被壓上審命台處死的下場。
到底,這是他第一個徒弟。
也是最深受他重視,得他所有真傳與栽培的弟子。
“讓開。”
江臨淵眸中暗潮洶湧,殺意騰騰,哪怕是望著衡虛仙尊,這位於他而言如師如父的人,也沒有絲毫收斂。
沈黛已經走遠了。
外麵怨鬼流魂難以計數,他若不去,她就要死了。
衡虛仙尊怒喝:
“孽障!再不鎮壓心魔,你就要被心魔徹底吞噬了!”
“師尊,讓開。”江臨淵緩緩抬起手中龍淵劍,劍鋒直指眾人,“我要去救師妹。”
“她有她的師兄,用不著你救!”
後有怨鬼窺伺,陸夫人帶著陸家修士艱難抵禦。
前有已被心魔漸漸吞噬的江臨淵,修為與他旗鼓相當。
衡虛仙尊默念鎮魂訣束縛他的神魂,但不管是剛才替弟子們清除毒素,還是張開結界,都讓他消耗過多,此刻對著江臨淵的心魔,已是有些力有不逮。
陸少嬰怔怔望著眼前的江臨淵。
衡虛仙尊覺得這是他的心魔,但唯有他覺得,這不是心魔——
這是前世的江臨淵。
“師、師兄?你是師兄嗎?你……”
江臨淵對周遭的一切聲音充耳不聞,見衡虛仙尊仍不肯讓開,龍淵劍高高揚起——
劍氣轟然蕩開!
在場的所有人都被渾厚無匹的劍氣擊飛。
衡虛仙尊更是首當其衝,當即五臟六腑都仿佛被碾碎,口中湧出大口鮮血。
上一次受這樣重的傷,還是在鎮魔碑旁,被鎮守血池的上古妖獸所傷。
衡虛仙尊還從未想到,自己親手帶大,親自教養的徒弟有朝一日會將劍指向自己,給他這樣慘烈的一擊。
“師尊說錯了。”
江臨淵語調平靜,眸中卻有一種近乎瘋狂的偏執神色,不像人類,更像這萬華境中的怨鬼流魂。
他站在此地,像是不知道今夕何夕,腦海中唯有一個念頭。
“她沒有彆的師兄,師尊不不願救她,我會救她。”
這一次,他不會再看著她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