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施主,下山吧。”
身著黑色僧袍的青年佛子長身而立,滿身肅穆佛性。
他將手中竹傘放進少女手中,轉身沒入雨幕之中,沒有再回頭看她一眼。
但宮泠冰卻不是那麼容易死心的人。
少女生了一張柔美溫婉的容貌,性格卻堅韌又驕傲,她沒有被明寂的冷言冷語嚇退,仍如小時候那樣在他身後追逐。
“明寂明寂!我會背金剛經了,你要不要考考我啊!”
“誒呀我腳扭到了,明寂明寂!你扶我回去好不好?”
“明寂明寂,你理理我啊,你再不理我,我真的要生氣了。”
“明寂,我連著三天都在昭覺寺外遇見了同一個男子,我聽人說那是太守府的公子。”
“明寂,那個太守公子好像挺喜歡我的,其實他生得挺好看的,脾氣也好,就是有點弱不禁風,不過他家好像很有錢很有錢,你再不理我,我就真的去理他了。”
但凡不是個傻子,都能聽出來,這隻是少女希望引起心上人注意的賭氣之語罷了。
然而十天之後,太守府的媒人與聘禮,真的浩浩蕩蕩地到了宋家。
媒婆帶著宋家幾輩子都沒見過的金銀財寶,滿麵喜氣,巧舌如簧,宋家夫婦當即就動了心。
宮泠冰不相信地質問媒婆,才得知——
“您和我們公子的八字是昭覺寺那位佛子明寂親自合的,絕對是天賜良緣的一對,你嫁進太守府,便是一生一世榮華富貴享受不儘……”
宮泠冰推開媒婆和宋家夫婦,一刻不停地飛奔向昭覺寺。
年少的時候,什麼事都想問個清楚,死也要死得明白,但世事並非皆如人意。
比如那一天的宮泠冰在昭覺寺的鬆風堂外敲了一整天的門,指骨砸得鮮血淋漓,門內的明寂也沒有挪動一步。
“……你真的要我嫁人嗎?”
她知道這扇門下了禁製,尋常修士都無法破開,更何況她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凡人。
但宮泠冰依然不肯低頭,不肯不服輸。
“我不信你不喜歡我,我不信你沒有為我動過心。”
門後麵久久無言,宮泠冰等了許久,才聽到裡麵的人開口:
“我已考察過他的品性,雖是凡人,卻家境殷實,為人正直善良,秉性溫柔,自從昭覺寺見你一麵之後,便日思夜想,他本可以用太守公子的身份納你為妾,卻不願委屈你,如果不能娶你為正室,他寧願不去提親。”
“……是你為他批命,是你說,讓他尋個命格帶火的女子成親驅邪?”
“是我。”
宮泠冰終於低下頭,眼淚砸在石磚上。
“……你這樣急著將我嫁出去,是怕我再糾纏你,對不對?”
門內安安靜靜,無人應答。
門外,宮泠冰無聲無息地哭了一會兒,終於抬手擦掉眼淚,抬頭看著眼前禁閉的門扉。
“明寂,我嫁人去了。”
“今後你入佛道,我入俗世,以後,我再也不會來糾纏你了。”
納征請期,親迎六禮。
一頂花轎從宋家抬了出去,一路順順利利抵達了平溪郡太守府。
……
“這不對。”
看著這幻境中的一切,沈黛忽然醒悟過來,轉頭看向身後的宋月桃。
“如果宮姑娘當日順順利利嫁入平溪郡,那麼為何我們會在常山遇難的迎親隊伍裡救下你?”
宋月桃閉口不言。
但謝無歧隻看她一眼便能猜到:
“你還不明白嗎?從一開始,這個人就在騙你,你為她負傷,從妖物手中救下她,隻不過是一個引你入局,給自己安排一個完美身份的局而已。”
沈黛想到當日眼神驚惶的宋月桃,心下一片冰涼。
從頭到尾,她都傻乎乎地被人蒙蔽。
自以為自己也算是做過些好事,卻不想從一開始就被人耍得團團轉。
謝無歧見沈黛心情低落,默了片刻,對宋月桃道:
“這些周密計劃,絕不是你一個人能想出來的,你這一張臉無聲無息地長成了宮泠冰的模樣,也不是你有的本事,你這樣處心積慮的偷龍轉鳳,是誰在背後指點?”
宋月桃冷笑一聲:“你這麼聰明,自己猜啊。”
謝無歧未被激怒,而是不疾不徐道:
“那我就猜,是幻境中那個阿醜所提起的心上人?”
謝無歧此言一出,宋月桃立刻變了臉色。
意料之中的,謝無歧又繼續說:
“我再大膽猜猜,阿醜姑娘,你的那個心上人就是伽嵐君?”
這一下,宋月桃臉上的笑容瞬間蕩然無存。
謝無歧彎起一個極其惡劣的笑容,搖搖頭,悠悠道:
“若是被我猜中,那你恐怕就要失望了,伽嵐君這個人,我雖了解不多,卻也知道這是個無情無心之人,你為他潛伏多年,為他改頭換麵,但你要是死了,他卻絕不會為你落一滴淚——”
“閉嘴!”
宋月桃驟然暴怒。
“你知道什麼!我不為他,不為任何人,隻為我自己……”
宮泠冰的回憶仍在繼續。
她嫁入太守府,如明寂所言,太守公子是個溫潤如玉的俊俏少年,待宮泠冰如珠如寶,珍重有佳。
兩人年歲尚小,並未圓房,隻住在一個院子裡,太守公子身體不好,常年住在府中,有大把的時間陪著宮泠冰。
春日踏青,夏季彆院避暑,秋季垂釣,冬日踏雪賞梅。
兩人琴瑟和鳴,原本對太守公子毫無感情的宮泠冰也漸漸被這個溫柔的夫君所打動。
宮泠冰及笄的那一日,太守公子親自送她一支自己親自雕琢的玉簪,為她插在如雲的發間。
“真好看。”
他溫柔笑著,眼裡全是她的模樣。
宮泠冰摸了摸頭上的玉簪,目光卻不自覺地落在他的手指上。
上麵大大小小,全是因為雕琢玉簪新添的傷口,他不善手工,做出這樣一隻漂亮的玉簪,不知花費了多少心思和時間。
送了簪子,他便要如往日那樣回書房睡覺。
卻不想宮泠冰抬手拉住了他的衣袖。
少女抬起頭,眼底如春花重回枝頭,徐徐綻開。
“好看的話,今夜就再多看看吧。”
……
幻境到了這裡,眾人的臉色就有些精彩了。
方應許和皓胥立刻就猜到後麵會發生什麼,轉身毫不猶豫地拉著推著懷禎和沈黛兩人就要走出這個房間。
就連謝無歧這麼厚的臉皮,此刻也不再開玩笑,嚴嚴實實地將沈黛與懷禎兩人好奇的視線擋住。
“看什麼看。”謝無歧扳正沈黛想要偷偷回頭張望的腦袋,“很好看嗎?這是你一個女孩子該看的嗎?”
沈黛耳根有點熱,不好與謝無歧爭辯該不該看的事情。
隻不過她方才見了宮泠冰與太守公子兩人的相處,忽然意識到一件事。
“二師兄,要是喜歡一個人,就會想要與他做這樣的事情嗎?”
謝無歧頓時哽住。
他活這麼大,還很少有這樣能將他問住的時候。
可沈黛昂著頭,就那樣坦誠直率的望著他,在等一個答案。
謝無歧的喉結滾了滾,鬼使神差地應道:
“……會的。”
沈黛若有所思地哦了一聲。
原來她前世,其實也並沒有那麼喜歡江臨淵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