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九陰城的信仰倒是挺有意思的。”
一行四人隨著人群朝城樓方向而去,一路上見了許多宮觀廟宇。
凡人的城鎮中供奉神靈很常見,就連修仙宗門也會供奉一些神仙真人,不過謝無歧倒是第一次見到九陰城中供奉的這人首魚尾的神仙。
“紅鯉寺,紅鯉仙……”謝無歧這些宮觀廟宇的牌匾,若有所思地喃喃道,“供的神仙連個正經神號也沒有嗎?”
不過寺廟中的神像倒是雕得很漂亮。
玉雕的神像如明月皎皎,人首魚尾的神女披羅衣,綴明珠,霧綃逶迤,茶花繞尾,窗欞透入的陽光攏在神像上,似一層薄薄新雪覆蓋。
芳澤仙姿,如夢似幻,仙闕上的神女也不過如此了。
謝無歧忽然回頭看向沈黛。
“……二師兄看我做什麼?”
他仔細看了看沈黛,道:“我忽然想起一件事,神女伊闕的原身似乎就是紅鯉吧?”
“確實……”沈黛瞥了眼謝無歧,“師兄倒是記得很清楚。”
“……”
這話他沒法接。
說起來,沈黛與神女伊闕的聯係,其實也隻是謝無歧自己的一種猜測。
他曾問過天元,可天元與神女伊闕也隻是千年前隔著天上地下遙遙一望,更何況就算神女伊闕與沈黛是同一個人,也曆過轉世輪回,樣貌大改,除非是熟悉的人,否則並不是那麼容易分辨出來的。
所以天元也隻說,好像神態性格是有些像,不過並不能確定。
蘭越望著眼前的神像,沉默許久,忽然道:
“這是神女伊闕。”
三人齊齊回頭看向蘭越。
方應許:“神女伊闕?師尊為何如此確定?”
就算神女伊闕原身也是紅鯉,但世上精怪眾多,什麼紅鯉精、青蝦精,隨便在江海裡一撈,都能湊一桌菜。
但神女伊闕卻是獨一無二的。
“我也不清楚。”蘭越揣著手,立在神像下仔細看了半天,“直覺覺得,應該是吧。”
蘭越的記憶並不好,近些年發生的事他還記得清楚,但要是再久遠些,他的印象就不太清晰了。
偶爾失憶症犯的時候,就連近些年的事也糊裡糊塗。
蘭越覺得應該是年紀大了,腦子裝的東西太多,所以隔段時間便要清理一番。
“長這模樣,肯定就是神女伊闕啦。”
天元不知何時又變回了劍靈,從沈黛身後伸出個腦袋。
“而且,鐘山燭龍江就是當年紅鯉躍龍門的地方,這九陰城就挨著燭龍江,有紅鯉仙的宮觀廟宇一點也不奇怪嘛。”
方應許道:“龍門?”
天元挺起胸脯,格外得意:
“是啊,除了修煉成仙,這天地間唯一可以立地封神的辦法,便是通過我主人開辟的龍門,順便一提,開辟龍門用的靈劍正是爺爺我!”
方應許自動忽略天元的最後一句話,看向謝無歧,笑道:
“還挺會走後門的。”
天地間唯一可以封神的辦法,就是為江海中的精怪而準備的,這戰神應龍給自己同族開後門開得真是明目張膽。
隻不過神袛隕落之後,能一步登仙的龍門也坍塌毀滅,再不會出第二個神女伊闕了。
沈黛望著神像發了會兒呆,冥冥中總覺得這神像看起來有些熟悉、有些親切,可又不明白這感覺為何而來。
忽然,她的視線落在了神像魚尾下橫生的一朵茶花玉雕上。
玉雕的茶花儘態極妍,纏繞著紅鯉仙的魚尾斜出一枝,上麵托著一片瑩白色的鱗片,那鱗片並不是雕出來的,還隱隱散發著純淨靈力,宮觀中信徒來來往往,都沾染上了那股極淡的靈力。
對於凡人來說,即便是微弱的靈力,也對身體和福運大有益處,這九陰城長年累月受靈力滋潤,難怪比其他凡間城池要繁華許多。
“不好。”
蘭越忽然出聲,快步走到宮觀外,凝眸道:
“北邊有異動。”
三個徒弟俱是一驚。
這紅鯉寺靈氣盎然,遮蔽了空氣中似有若無的邪祟氣息,待他們一路匆忙趕至九陰城北邊時,才察覺到異樣氣息。
上元節的城中人頭攢動,到處都是賞花燈的百姓和沿街表演的街頭藝人。
血社火的藝人們雖看上去有些陰森可怖,但表演起仙宗修士除邪祟的節目也算是熱鬨,許多膽子大的百姓還湊上前圍觀。
道士打扮的藝人手持寶劍,念念有詞:
“四目老翁天元神,天罡八煞掃妖氛——邪魔!伏誅!”
怒目圓睜的邪祟頂著半個腦袋,咬牙切齒:
“臭道士壞我好事!待我多殺幾人補補身體,再來與你一戰!”
兩人又是一番纏鬥,打得精彩熱鬨,不少圍觀大漢還鼓掌:
“好——!!”
然而下一秒,那邪祟便冷不丁地伸手向人群,抓了個乾瘦男子,猝不及防便一手擰掉他的腦袋。
一切隻在眨眼之間,夜晚燈光昏暗,被邪祟抓走的男子甚至沒來得及發出一聲慘叫,瞬間變人首分離,鮮血噗嗤一聲飛濺數丈,如雨撒在人群之中。
遠處吃糖葫蘆的幾個小孩子忽然大哭起來。
一旁的父母以為小孩子是被那血社火的表演嚇到了,連忙安慰:
“彆哭彆哭,囡囡不怕,那都是假的,是表演,彆哭彆哭,待會兒讓守城的士兵瞧見,要把你們抓走的……”
九陰城每年上元節皆是如此。
城主下令所有百姓都要上街同樂,大人們還好說,有孩子的人家真是時刻提心吊膽,生怕城主又搞出什麼驚悚表演,嚇哭了孩子,觸了城主的黴頭。
那邊圍觀表演的百姓也被嚇了一跳。
“剛才……”
“假的吧?是表演的吧?”
“嚇死我了,我還以為真有人被殺了。”
“今年城主請來的表演藝人,演得真是越來越逼真了……”
滿手滿臉都是鮮血的邪祟舔了舔手背上猶帶溫熱的血液,地上被擰掉腦袋的屍首隱沒在黑暗中,無人注意那究竟是道具還是真人。
就算有少許懷疑,也很快被緊接著的眼花繚亂的表演揭過。
鑼鼓聲,嗩呐聲此起彼伏,震碎耳膜。
蘭越等人趕到時遠遠看到的就是人首分離的一幕,來不及阻止,等他們趕過去查看時,那個當街被殺的可憐人已經回天乏術。
謝無歧沉聲道:
“有怨鬼活屍混在血社火的隊伍裡了。”
換言之,那些打扮得血腥恐怖的表演藝人,有一部分並不是裝扮出來的。
而是真的活屍邪祟。
沈黛抬頭望了一眼不遠處熱熱鬨鬨的表演隊伍,簡直是遍體生寒。
一邊沿街表演,一邊殺人,這該是何等猖狂,何等的無所顧忌。
不隻是沈黛,就連一貫淡然的蘭越也升起幾分怒意。
“師尊——”
謝無歧扭頭看向蘭越,等著蘭越下令發話。
而下一秒,蘭越便扯掉身上披著的女子裙袍,恢複了往日那仙風道骨的溫雅模樣。
隻不過這溫雅之中,又透出幾分藏而不露的銳意。
蘭越望著不遠處混跡在表演隊伍中的邪祟,沉聲道:
“方應許,謝無歧,沈黛。”
三人齊齊應道:“在!”
“拔劍,救人。”
簡簡單單的四個字,卻恍若石子落在湖麵,泛起無數翻湧波瀾。
謝無歧與方應許也立刻將身上礙事的裙袍扯掉,再抬頭時,沈黛已第一個飛身而出——
半空中,百姓們隻見寒芒一閃,耳邊響起一聲乾脆利落的重物墜地的聲音,戲中與道士久久纏鬥,相持不下的邪祟就被沈黛一劍斬掉頭顱。
作少年打扮的玄衣少女劍法行雲流水,這邪祟甚至沒來得及看清她是如何出招的,便徹底斷了最後一□□氣。
圓滾滾的腦袋在地上滾了一圈,滾到周圍觀眾的腳邊,驚起一片呼聲。
這……這是真的,還是演戲呢?
往年也不是沒有過這樣的血腥表演,什麼掏腸子,挖心肝,就在剛才,那邪祟還扯掉一顆腦袋呢。
百姓們雖不知這些表演藝人是如何做到的,不過看多了也有點見怪不怪。
人群愣了半響,不知是哪個二百五先鼓掌叫好,原本心中懷疑的觀眾們便也沒有多想。
黑燈瞎火的,許是什麼障眼法吧。
圍觀百姓為這懲惡揚善的情節鼓掌叫好,與邪祟同謀的假道士卻指著沈黛,哆哆嗦嗦喊:
“你、你……是修士……來人……”
假道士正欲呼救,下一秒便被謝無歧暗中扔來的石頭砸在後頸,翻了個白眼暈倒在地。
觀眾駭然,一個唇紅齒白的玄衣少年卻提劍而上,碰了碰假道士的鼻息,煞有其事道:
“可惡!怪我們來晚一步,讓師兄力竭暈厥,待我與師妹殺光邪祟,替我這可憐的師兄報仇!”
旁觀的方應許嘴角一抽。
謝無歧這戲真是說來就來,演得他都要信了。
沈黛與謝無歧兩人持劍而立,看上去確實有仙門弟子的威儀。
這些觀眾又見兩人模樣生得好,順理成章地就將兩人當做了表演藝人,津津有味地替兩人叫好。
“好!!”
“報仇!殺了這些邪祟!!”
這些表演血社火的藝人對於有邪祟混入其中的事情,也不是全都知情,那些不不值錢的表演藝人奇怪地看著沈黛等人,像是在思考他們這表演班子裡何時多了這兩人。
而藏匿其中的邪祟卻死死盯著他們。
這些邪祟都是由城主計明軒豢養,都是沒有神智的活屍,隻會按照計明軒的命令行事。
而今日計明軒的命令——
便是引出九陰城中的修士!
活屍的喉嚨裡響起野獸般含混不清的聲音,以一種詭異的速度驟然撲向沈黛,呆滯的眼珠子緊盯著沈黛的喉嚨,似乎想要一口咬斷。
然而沈黛比它們更快!
藏匿在血社火隊伍中的活屍傾巢而出,百姓們這才察覺到了一絲異樣,但還沒來得及恐懼,這些四肢扭曲行動快速的邪祟便瞬間被謝無歧十指放出的牽絲萬仞線纏住,隻能像被蛛網黏住的飛蛾一樣掙紮。
而沈黛踩在密密麻麻的細線上,卻能輕盈靈巧的挪動,眨眼就收割了一堆圓滾滾的腦袋。
“是、是修士——”
“真正的仙門修士——!!!”
人群如潮水般響起驚呼聲、讚歎聲,還有劫後餘生的慶幸。
鐘山附近沒有什麼大宗門,九陰城雖然少有邪祟,但城主本身比最可怕的邪祟還要恐怖。
因此九陰城中的百姓最期待的便是有一天那些修真界的仙門能派來厲害的修士,拯救他們於水火。
“多謝仙子救命!”
“仙子救救我們吧!”
“九陰城城主殘暴昏庸,視人命如草芥,仙子救救九陰城的百姓吧——”
街道上的百姓們烏泱泱的跪下去,驚得沈黛連連後退,方才揮劍斬殺邪祟的決然之色從她臉上褪去,隻餘下措手不及的惶然。
城主計明軒站在城樓上,將城中一切儘收眼底。
冬日寒風呼嘯而過,吹得他麵色冷硬,一身肥肉也凝固僵硬。
“混賬!混賬!都是一群混賬!虧我還對仙長的提議猶豫,這些下賤的百姓統統都該死!殺了他們!我要殺了他們——”
跟在計明軒身邊的屬下也跟著跪下:
“城主不可啊,那伽嵐君哪裡是什麼仙長,他讓您毀掉城中的紅鯉寺,就是在毀了九陰城最後的屏障,城主您年輕,不知道這紅鯉寺的來曆,它——”
憤怒至極的計明軒沒等他說完,便抽出旁邊士兵的劍,一劍捅穿了那冒死諫言的下屬。
“我才是九陰城的城主!這是我的城池,我想做什麼,輪得到你們置喙!?”
戰戰兢兢跪了一地的下屬們一片死寂。
諫言者的血在寒風中無聲流動,眨眼便被冰天雪地的寒風吹冷。
“紅鯉寺拆多少了?”
餘怒未消的計明軒問道。
“隻……隻拆了一座。”穿著甲胄的將軍顫聲道,“隻有那座您拿走了鎮寺神武的紅鯉寺能拆,其他的……我們拆不了,隻有您……”
頓了頓,這將軍還是咬牙道:
“城主大人三思,紅鯉寺拆不得,九陰城緊挨鐘山燭龍江,千百年來若非紅鯉寺的靈力庇佑九陰城,九陰城早就被洪水和邪祟侵吞,曆代城主都對紅鯉寺重金翻修,從沒有哪一任城主敢拆紅鯉寺的啊……”
計明軒聽到洪水,想起了小時候見過的那場洪災來臨時,確實是城中五座紅鯉寺撐起結界,才避免全城被淹的災難。
他怒火消退,剛要動搖。
噗嗤——
鮮血飛濺,計明軒眼睜睜看著方才還冒死勸諫的將軍,瞳孔驟縮,隨後重重栽倒在地。
在他身後的,是坐在輪椅裡,一身白衣如皎月的清貴男子。
輪椅無人推動,自行向前挪動,停在將軍的屍首前,他伸出一隻骨節分明的手,泰然自若地穿透屍首的心臟,兩根手指在胸腔攪動,撚出了一顆如玉石般瑩潤的棋子。
計明軒冷汗津津,雙腿發軟。
“城主,時不待人。”伽嵐君掏出手帕,慢條斯理地擦拭棋子上的血,“再遲疑,那些修士就要上門來取你頭顱了。”
“不遲疑、不遲疑……”計明軒哆哆嗦嗦,扶著下屬的胳膊,“我馬上讓人去……哦不,我親自去!仙長你可要派人保護好我,不然我還拆了紅鯉寺,就被……”
“去吧。”
伽嵐君隱隱露出有些厭煩的神色。
“要快。”
計明軒連滾帶爬的下了城樓。
夜風刺骨,伽嵐君望著城中那四人的身影,還有跟在他們身後的天元劍靈,一貫氣定神閒的麵容終於繃不住,溢出了可怖的寒涼戾氣。
但願那蠢豬,真能動作快一些,否則——
“申屠止。”
伽嵐君看向城樓一角站在陰影中的人。
不用他開口,申屠止便道:
“知道了——這次不用留手了吧?”
“不。”伽嵐君一字一頓道,“那個叫沈黛的,不能死。”
這下申屠止看著伽嵐君的神色更古怪了:
“你該不會……是要和外甥搶女人吧?”
要外甥的命,還搶外甥的女人,這是什麼十惡不赦的舅舅?
伽嵐君的眼神在黑暗中陰沉沉的,沒有一點光亮。
申屠止也隻是開個玩笑,說完便從城牆一躍而下,尋計明軒的蹤跡去了。
*
外麵街道的百姓還在山呼海嘯般地喊著“仙子救命”,城中反應過來的士兵帶著人鎮壓民眾,還有再敢喊的,便是一鞭子抽上去。
沈黛等人本來已經找了一處安靜地方藏著。
可見城裡那些士兵一言不合便打罵百姓,簡直將百姓當囚犯對待,沈黛的拳頭又硬了。
“沈師妹莫要著急——”
藏匿在暗巷中的四人回過頭,見一個熟悉的身影從巷子儘頭而來。
深藍錦袍,腰配長劍,正是傳訊後便突然沒了消息的蕭尋。
“蕭師兄!?”
沈黛滿臉驚訝。
“你沒事啊!沒事為何不給我們傳訊,我們還以為你……”
蕭尋臉色略有些蒼白,現在這段時間風塵仆仆,經曆了不少事情,但唇邊依然帶著謙和淡笑:
“實在是這段時間發生了不少事,此地不宜久留,我會把我在九陰城中調查到的事情告訴你們,我們邊走邊說——”
“等等。”方應許蹙眉,“走哪兒去?”
蕭尋看著不遠處被拆毀焚燒的那座紅鯉寺,沉聲道:
“去其他的紅鯉寺,再不走,恐怕就來不及了。”
蘭越從遙遠的城樓上收回視線,露出並不意外的神色。
“九陰城一共有五座紅鯉寺,對不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