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日對閬風巔的師徒三人,都仿佛隻是一個無比尋常的日子。
離恨台銀杏金黃,鋪滿院內一地。
杏姨做了桂花糕和桂花糖,有悠悠茶香從蘭越的手底袖中傾斜而出,和淡淡的桂花香充斥在樹下小憩的謝無歧的鼻尖。
“……我今日出去,來回大約要一個月。”
耳邊傳來方應許的聲音,與往常一樣,仿佛這隻是一次再尋常不過的出行。
蘭越道:“早去早回,注意安全。”
方應許應了一聲,又問銀杏樹下打瞌睡的謝無歧:
“師弟,你就沒點什麼想和我說的?”
謝無歧以手為枕,長腿交疊,懶洋洋搭著,有什麼東西輕輕覆蓋在他闔上的雙目前,大約是一片樹上飄落的銀杏葉。
他甚至沒有睜開眼,陽光透過金色葉片,明晃晃地透出方應許的一點模糊身影。
“有。”
他嗓音困倦,語調倦懶如夢囈。
“生死門附近有一小城,那小城破爛,酒卻釀得好,回來路上記得給我帶兩壇醉花蔭。”
方應許失笑:“我以為我是去出生入死的,結果你當我出去郊遊?”
“這算什麼出生入死。”謝無歧輕描淡寫地,“隻是與太玄都那個蕭尋一道去除祟而已,若你二人都解決不了,那怕是隻有各家掌門長老親自前往才能解決了。”
蘭越似也有擔憂:
“……真的不需要我與你師兄一同前往嗎?”
“我也不是煉氣築基的小弟子了,哪裡有出門除祟也要師尊跟著的道理?”
方應許隨意地拒絕道,談話間,他聲音漸遠。
“師尊,師弟,我走了。”
謝無歧打了個哈欠,衝他擺了擺手,風聲急促,是方應許禦劍離去的聲音,銀杏樹下的謝無歧翻了個身,很快睡了過去。
世事無常這幾個字寫在紙上,看上去不過是一聲略帶悵然的歎息。
然而當方應許的死訊傳回閬風巔時,謝無歧才知道,很多時候顛覆人命運的某個時刻,在當時看來不過是與平日找不出任何區彆的尋常一日而已。
“阿歧,還不是難過的時候。”
蘭越帶著謝無歧循著方應許的氣息,來到了北宗魔域外的鎮魔碑前。
謝無歧的聲音聽起來有些乾澀,他怔怔問:
“但是師尊,我……找不到師兄的神魂。”
依附在他身上的謝無歧也詫異萬分。
怎麼會找不到。
人死後,命魂還會盤桓在人間兩日,方應許身死不過一日,他們馬不停蹄趕來,就是為了找回方應許的命魂再將他複活。
以蘭越之力,隻要命魂仍在,方應許就不算真正死了。
鎮魔碑周遭荒涼無比,寸草不生,從血池中飄來的鐵鏽味濃重粘稠,隨風沾在衣擺上,如跗骨之蛆揮之不去。
蘭越站在這煞氣騰騰的鎮魂之地,淡青色的身姿如血雨腥風中一朵寂寂蘭花。
他對謝無歧溫聲道:
“彆怕,還在的。”
蘭越的聲音如平靜包容的海麵,儘管藏在海麵下的是洶湧跌宕的巨浪,但他依然鎮定地在方應許氣息最後盤桓的此處設下反生陣。
反生陣可映出死者生前所見所聞,因其限製諸多,且凶險萬分,故被列為禁術,普通人不得修習。
蘭越卻不懼這些條條框框。
沒有任何人,能阻攔他救回他的徒弟。
於是反生陣陡然張開數十丈,鎮魔碑周遭皆籠罩在圓盤陣法的光芒之下,騰空漂浮的光點凝聚成一個一個身影,有來此處除祟的方應許,有被派遣同來的蕭尋,還有他們所要拔除的邪祟——
待看清那邪祟究竟是何東西之後,就連旁觀這一切的謝無歧也愕然大驚。
那是方應許本該在二十多年前就亡故的母親!
謝無歧曾在太玄都無意中看見過宿璿璣的畫像,畫像上的女人明眸皓齒,眉眼英氣逼人,是傳說中與重霄君勢均力敵的神仙眷侶。
可現在被反生陣投影出的宿璿璣,卻是滿身死氣,神色呆滯,四肢身軀如傀儡扭曲,顯然已非活人。
“……人器。”
蘭越不敢置信地看著宿璿璣的身影。
“何為人器?”
“……煉器師宿千機所創,宿家煉器術的至臻秘術,尋常法器,用的是天材地寶,練造人器,用的是肉.身人魂,難怪說是玉石俱焚的秘術,將人活生生煉成人器,當年也在戰場上的阿應……”
說到此處,蘭越沒再說下去。
那時的方應許大約也隻有五六歲,親眼看著母親將自己煉成人器,與敵人同歸於儘,不知是何等絕望崩潰。
但方應許的死與他母親有何關係?
謝無歧心中諸多猜測紛亂如麻,投影出的畫麵繼續變化,答案很快便在他們麵前揭開。
“倒是有趣。”
投影的畫麵中,竟出現了伽嵐君的身影。
“你二人今日還能並肩作戰,不覺得荒唐嗎?”
伽嵐君從宿璿璣的身後走出,麵上掛著譏諷笑意:
“蕭尋,當年宿璿璣煉成人器,殺光魔修之後,又失控屠殺你蕭家族人,你一家三口,全死在了宿璿璣手中,沒錯吧?”
“方應許,當年你在戰場上苦苦求著你父親不要殺掉你母親,但他為了修真界的安危,為了宿家的名聲,也為了自己的名聲,毫不猶豫的將失去理智的宿璿璣誅殺在你麵前,沒錯吧?”
“如果不是宿璿璣當時手中正握著蕭家最後一個孩子,重霄君不會狠下心殺了宿璿璣,如果不是因為宿璿璣失去理智暴走,蕭家也不至於近乎滅門,你二人血海深仇,本該相互厭棄,今日還能劍指同一個敵人,倒讓我確實意外。”
伽嵐君一身衣白如雪,清貴如世家公子,然眼中血絲遍布,卻是近乎猙獰的快意。
蕭尋與方應許對他話中所言都不覺意外,顯然是早就知曉了這件事。
隻是此刻宿璿璣就站在他們麵前,勾起了印刻在兩人童年時無法磨滅的痛苦回憶,兩人眸中皆是怒火滔天。
誰也不知道伽嵐君是如何將本該被重霄君誅殺的宿璿璣複活的,但此刻他操縱著宿璿璣,在外大開殺戒,無數無辜百姓皆死於人器宿璿璣之手,蕭尋身為太玄都弟子,絕不能眼看著她再四處作惡。
“方師弟,讓開。”
“你休想!”
謝無歧從未見過方應許如此失態的模樣。
蕭尋眸光悲憫:
“璿璣仙子早已身亡,眼前不過是徒有她樣貌的傀儡軀殼而已,你我二人,必須有一個牽製伽嵐君,一個去殺人器,方師弟,我知你下不了手,這個惡人便由我來做。”
方應許回望著身後的母親。
將自己煉製成人器的宿璿璣看上去格外年輕,方應許站在她麵前已不像是母子,倒像是同齡人。
她的年紀永遠定格在了芳華正茂的歲月,謝無歧看著眼前情景,心中唏噓不已。
宿璿璣不惜將自己煉成人器也要將殺退魔修,氣魄不亞於當世任何一位男修,本該流芳百世,死後卻還要被伽嵐君如此折辱。
伽嵐君,當真是菩薩麵,修羅心。
方應許的背脊顫抖著,全身骨骼都在發出可怖的咯咯聲響,在這一瞬,他好像又回到了多年前那個在戰場上看著母親與魔修同歸於儘,卻什麼也阻止不了的自己。
隻是這一次,他再也沒有撲上去護住他的母親。
他甚至不敢再回頭看她,用儘渾身的意誌,才能讓自己從蕭尋身前緩緩挪開腳步。
伽嵐君麵上的笑容漸漸斂去。
蕭尋飛身而出,劍意吞天徹地,得重霄君真傳的一招玄武太玄劍在空氣中蕩開駭人波瀾,淡藍色的劍意將人器宿璿璣瞬間籠罩。
劍鳴錚錚——
方應許擋住伽嵐君的去路,任由身後的蕭尋劍起劍落,乾脆利落地割下了人器宿璿璣的頭顱。
伽嵐君怒不可遏,手中扇柄與方應許手中長劍交鋒時,他咬牙切齒道:
“方應許,你回頭看看,第一次,重霄君為救蕭尋,殺了你母親一次,而現在,蕭尋又親手殺了你母親第二次,你不恨嗎?你真的信他是為了正道大義才動的手,而不是為了給他全家報仇嗎——”
“殺了我母親的是你!是你們魔族!!”
方應許齒尖鮮血淋漓,目眥欲裂地嘶吼道。
伽嵐君後撤一步,與他拉開距離。
“蕭尋。”他轉頭看向蕭尋,麵無表情道,“殺了方應許,我替你救重霄君,扶你登上太玄都掌門之位。”
蕭尋愕然定在原地。
“看來你已經猜到了,重霄君日漸衰弱,是我安插在太玄都的內奸下的毒,如今他毒入靈脈,除了我,誰也救不了他。”
伽嵐君眸光冷若寒霜,鋒芒畢露。
“我可與你立誓結契,殺了方應許,太玄都掌門之位便是你的,機會隻此一次,你今日與我作對,不僅會成我手下亡魂,還會將本該屬於你的位置拱手讓人。”
“蕭尋,你心中當真無恨嗎?你本該有父母兄妹,家族鼎盛,是宿璿璣發瘋毀了這一切,你認重霄君為義父,視他為生父,可方應許才是他的親生兒子,有宿家給他撐腰,你再努力,太玄都的一切也落不到你手中。”
“你與我合作,我拿走凡人性命,而你掌無上權勢,我們可以雙贏。”
這一席話聽完,就連謝無歧也幾乎要為伽嵐君的舌燦蓮花驚歎。
任何人都可以是他的敵人,任何人也都可以是他的盟友,這樣一個不分是非黑白、為達目的可以隨時不擇手段之人,通常會比有底線的人擁有更強的破壞力。
“我拒絕。”
蕭尋握緊手中長劍,定定望著伽嵐君的身影。
“我成為太玄都大師兄是義父對我的重視,今後若方師弟繼任太玄都掌門,我一力輔佐,若義父交托給我,我更會全力以赴執掌宗門。”
他忽而冷笑一聲:
“你以權勢誘騙倒也算了,用璿璣仙子之事來激怒我,實在是魔修才會有的惡毒想法!我年幼時雖也對璿璣仙子有過怨懟,但我清楚,殺我全家的,是魔族,而非璿璣仙子!我全家戰死是為抵禦魔族,鎮魔碑外有我蕭家數百英靈,你以為我會在他們麵前屈服於你,替你鞍前馬後,供你驅使嗎!”
北風呼嘯。
懸於半空的伽嵐君看著兩個修真界的年輕修士,冷硬麵容許久才浮現一絲譏笑。
“好。”
“是我小瞧了你們。”
“多麼高風亮節的正道修士,再過二十年,想必也是修真界的中流砥柱吧。”
“既然如此,我今日便更不能讓你們逃脫!既不願臣服於我,那就做為我魔族大業鋪路的試金石吧——”
血池驟然沸騰!
這個世界的蘭越與謝無歧看到這裡,俱生出了一股極其不詳的預感。
果然,隨著沸騰起來的血池,滔天怨氣爭先恐後而出,發出尖銳刺耳的悲鳴怨恨聲。
不想死不想死不想死——
殺殺殺殺——
為魔族複仇!為魔族複仇!
顛覆十洲!還十洲於魔族!
隻是揭開血池一角,那聳人聽聞的可怖聲響便密密麻麻地爬了出來,蕭尋與方應許二人大驚,剛要結陣抵禦,但這百年怨氣,哪裡是他們兩個年輕修士能抵擋的?
旁觀這一切的謝無歧,眼睜睜看著怨氣灌入蕭尋體內。
青年眼中的清明磊落瞬間被渾濁黑暗所吞沒,僅存的最後一絲清醒使他下意識地向方應許伸出手,逆著狂風的方應許也立刻抓住了他——
然後。
是貫穿心脈的一劍。
蕭尋黑白分明的眼眸已失去神采,但手中長劍刺穿方應許的一刻,他眼中淚珠重重砸在了劍身。
“嘖。”
伽嵐君看著轟然倒地的兩人,滴血未沾的白衣落在不遠處的血池邊。
新雪般純澈的白,與血池濃烈的紅,映襯出慘烈的對比。
“牽魂咒用在普通人身上,果然無法承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