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裡之堤,毀於蟻穴,你怎麼也想不到,這樣費儘心機籌謀的宏圖大業,是毀在了一個從前世而來,向你索命的女孩子身上。”
迷霧散去。
天邊日光大盛。
禦劍而來的少女並未多言,而是取下那顆雩澤珠擲向空中——
神力釋出!
磅礴靈力呼嘯而來,在空中卷起浩大靈流,蘭越見勢立刻收起最後的靈力結界,讓雩澤珠釋出的靈力以摧枯拉朽之勢直直衝撞上了接天巨浪!
轟隆隆——!!
聲撼天地,山崩地裂!
伽嵐君第一時間便用最直接的方式感受了沈黛身上那另一顆雩澤珠的強大。
並且因沈黛便是雩澤珠真正的主人,那力量便釋放得更加強大、更加決絕,眾人隻見紫凰歸元扇轟然炸開紫紅色的靈流,但依然隻與沈黛手中聚成的月白靈流碰撞了一刻鐘便轟然破開!
兵敗如山倒!
巨浪在兩方夾擊中收斂了勢頭,卻依然沒有立刻退去。
被擊落在地的伽嵐君也為曾倒下,隻是一身銀雪般的衣袍落了塵土,他雙眸血紅,燃燒著不死不休的決然,扇起扇落,又殺了一批北宗魔域的魔修回填魔氣,倏然朝沈黛的方向襲來!
血落如雨,蘭越一人生生耗了一夜,縱然是他也不可能再天降神兵去支援沈黛。
但他知道,沈黛絕不會輸。
“縱殺儘天下人得來的力量,也敵不過護天下蒼生的決心。”
唇色蒼白的蘭越喃喃低語,凝眸望著沈黛與她身後的仙盟弟子。
所有人,皆麵色肅然,沒有絲毫畏懼瑟縮之意,眼中唯有一個方向,唯有一個目的——
殺伽嵐君!
救十洲生!
數千道光,數千個法訣咒術,在鐘山之上驟然爆發,齊齊指向那攜森然殺意而來的身影。
沈黛怒喝一聲,握緊手中的昆吾割玉劍,凝聚畢生修為,將所有靈力灌注進這殊死一劍之中——!
“沈——黛——”
聲聲泣血,如惡鬼呼號。
回應他的是沈黛一往無前的劍鋒,和平靜至極的宣判——
“伽嵐君,你今日必死。”
僅存的完好右眼不肯甘心地倒映著沈黛的麵容,還有此刻也從地麵趕來,手持天元劍與沈黛並肩刺來的謝無歧。
他容色冷寂,無一絲憐憫,冷聲道:
“下地獄贖罪去吧。”
噗嗤——
錐心刺骨之後,是急速的下落失重。
耳邊風聲呼喝急促,闔上雙眼的最後一幕,是那群他此生厭惡至極的正道修士。
他們的身影逆著光,拂曉晨光給他們鍍上一層金邊,似宮觀廟宇裡泥塑金身的佛。
高高在上,大義凜然。
伽嵐君不屑一顧地嗤笑一聲。
人間掙紮數十年,心機算儘,大夢一場空。
縱有不甘,也不過,塵歸塵,土歸土。
人間真荒唐啊。
轟——!
白衣落入洪水之中,被巨浪瞬間砸得粉身碎骨!
殊死一戰的仙盟弟子們眼看著伽嵐君的身軀被巨浪砸成肉泥,皆是滿臉震撼。
半響,才有人接二連三地出聲。
“……死了。”
“死了,死了,真的死了!”
“伽嵐君死了!我們贏了!!”
“洪水也開始往後退了,十洲不會被水淹沒了!!”
一片語無倫次、歡欣鼓舞的慶賀聲。
眾人發瘋似的奔走相告,搖晃著那些還愣愣沒有回神的同伴,不少人甚至喜極而泣,差點從半空摔下去。
而沈黛接住了那顆黯然失色的雩澤珠,緊緊攥於掌心,也有些不敢置信。
“……真的……死了?”
大約是伽嵐君是在給她留下了太可怕的陰影,即便是親手握著昆吾割玉劍與謝無歧一道貫穿他心臟,眼睜睜看著伽嵐君落入洪水中,被浪流砸得血肉模糊——
沈黛也總還覺得,隻要伽嵐君還有一口氣,他還能夠卷土重來。
“放心。”謝無歧看向九陰城城門出的蘭越,“師尊不會讓伽嵐君有任何翻盤機會的。”
蘭越站在岸邊,浪頭打過,掀起獵獵疾風。
他拂袖從那巨浪中抽出伽嵐君的命魂,以及他藏於靈府中的十方繪卷。
命魂若在,還有重生機會,故蘭越不敢隨意處置,就算是就地捏碎命魂,他都擔心有人還能用什麼邪術將命魂凝聚,又將伽嵐君複活。
而另一個十方繪卷也是棘手的東西,毀去可惜,不毀又是隱患。
……還是丟給重霄君煩惱吧。
蘭越正想著,忽然聽身後傳來方應許怔然一聲呢喃:
“……母親?”
沈黛與謝無歧這才醒神,暗道一聲不好,立刻禦劍至方應許身邊。
果然,見到了被謝無歧捆在一方巨石上的宿璿璣。
方才混戰之中,謝無歧恐傷及宿璿璣的屍身,又怕她趁人不備跑去見方應許,所以找了一塊巨石用牽絲萬仞線將她捆了起來。
不料到底還是被方應許發現了。
“這是怎麼回事——”方應許雙腿沉沉,踉蹌至宿璿璣麵前,“為什麼,我母親的屍首會在這裡,為什麼她會是這個樣子……”
雖然是個問句,但方應許心中其實已有答案。
出現在這裡,還被謝無歧捆了起來,伽嵐君本來打算操控著宿璿璣的屍首去做什麼一目了然。
想到前世方應許與蕭尋二人之死,謝無歧心中泛起一陣悲慟,剛想說些什麼寬慰方應許,就見沈黛向前一步,然後——
從自己胳膊上揪下了一片鱗片。
“用這個,可以除去伯母身上魔氣,淨化神魂。”
沈黛此刻隨手從身上揪鱗片的動作,仿佛和千年前那個神女伊闕又重合在了一起。
方應許愕然望著沈黛那還在流血的胳膊,蒼白的唇無聲開合,想說她傻,可望進少女認真誠摯的目光時,他又忽而鼻尖酸澀,一個字也說不出了。
“……謝謝你,師妹。”
伽嵐君雖死,可他曾經造下的殺孽卻不可消除。
大地滿目瘡痍,九陰城一半成了廢墟,許多未來得及逃跑的百姓橫死在外,方應許俯首在母親身邊的背影,一如二十年前那個目睹母親去世卻無能為力的小男孩。
像方應許這樣,因伽嵐君而失去生命中重要之人的存在,還有很多很多。
隻是一死,實在是太過便宜他了。
“師尊,可否將十方繪卷借我一用?”
謝無歧忽然開口。
沈黛與蘭越皆齊齊不解地看了過來,謝無歧笑道:
“不是不知道如何處置伽嵐君的命魂嗎?我突然想到了一個很適合他的下場呢。”
他笑得明朗昭彰,然而眼尾眉梢,勾起的全都是壞心眼。
蘭越遲疑了幾秒,還是將十方繪卷交到了謝無歧手上,他隨手接過,卷軸在他靈巧指尖翻轉,隨即眾人便見謝無歧輕輕一拋,金色卷軸在空中陡然展開——
是伽嵐君用過的十方之術!
謝無歧竟然也會!?
當然,粗略偷學了一點十方之術的是歸墟君,謝無歧也隻是按照前世記憶試了試。
但大概是他天賦異稟,循著記憶中伽嵐君的模樣掐訣施術,竟真的如他所預料的那樣出現了一條通道——
謝無歧操控著蘭越凝聚的命魂,將其投入了十方繪卷之中!
沈黛愕然:“你!不怕他在裡麵遇見了什麼翻身的機緣嗎?”
“不會的。”
謝無歧神態從容,勾著一抹譏笑。
一則,這隻是伽嵐君的命魂,若無外力,隻等於一縷神識罷了,翻不起風浪。
二則……
“十方之術,本就可以固定去往一個確切的小世界,他的命魂不會到處亂跑。”
“那你將他丟去哪個世界了?”
聞言,謝無歧略略有些出神。
前世雨夜的記憶回籠。
大雨淅瀝中,剛被伽嵐君領回魔宮的歸墟君還不太熟悉魔宮的路,無意中闖入了伽嵐君的寢殿。
這處從未有人敢闖入的寢殿裡,在最隱蔽的暗室,藏了無數幅美人畫像,而這些泛著陳舊印記的畫卷,畫的全都是同一個女子。
畫像紛亂重疊地鋪在冰冷石地上,留出一個凹陷進去的空位,像是野獸棲息的巢穴。
會不會有人真的整晚都睡在這些畫卷之上?
那時腦子還尚且清醒的歸墟君拓下這副畫像,拿去問魔宮中經年伺候的侍從,侍從卻噗通一聲跪了下來,道:
“——這是前任魔君夫人,是您的生母,殿下,不可提,在伽嵐君麵前,不可提啊。”
他的生母。
伽嵐君的親姐姐。
也是暗室裡鋪滿了冰冷磚石,令冷心冷肺的伽嵐君夜夜宿眠在畫卷之上的女子。
他已隱約猜到了一些違背世俗的情感,他無疑去窺探伽嵐君的愛恨情仇,他隻需知道,伽嵐君非死不可就好。
縱有多麼纏綿悱惻的往事,多催人心腸的遺憾,也不是奪走他人生命,踐踏旁人真心的理由。
伽嵐君從前操縱人心,將他人的愛恨當做自己的踏腳石,今日也理應嘗到同樣的痛苦。
於是謝無歧合攏十方繪卷,捧著那輕飄飄,又沉甸甸的十方繪卷道:
“自然是他最想回去的那個世界。”
讓他見到那個他心心念念之人,再重溫失去她的痛苦。
一次又一次,在得到與失去之間輪回。
兩世殺孽,就此償還。
——永生不得解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