劍上血珠被隨手甩落,玄衣少年睥睨道:
“殺人者就要有被殺的覺悟,伽嵐君如此,你亦然。”
隨著北宗魔域剩下兩名魔君被斬殺,剩下的魔族大軍頓時潰不成軍,很快便被仙盟弟子和各宗修士團團圍困。
天光大盛之時,這一場百年一遇的正邪大戰才算是正式落下帷幕。
哐當——
天元劍從謝無歧手中滑落,沈黛回過頭,才見謝無歧已脫力倒地,連忙扶起他:
“師兄!師兄你怎麼了!?哪裡受了傷?”
沈黛被謝無歧嚇個半死,然謝無歧卻隻是困倦地掀起眼簾,似笑非笑地望著她不滿道:
“……不是都改口了嗎,怎麼又喊回師兄了?”
沈黛僵著臉,手臂緊緊扶著他,仔細查看:
“到底有沒有受傷……”
謝無歧與魔修鏖戰整整兩日,修為以一種近乎怪物的速度攀升,同時也在這個過程中不斷透支力氣。
此刻縱然他想裝作無事發生地說句沒事,也是有心無力。
好在謝無歧從來也不是什麼好麵子的人,便乾乾脆脆地枕在沈黛肩頭,長臂一伸,便將她拉入懷中,曲起的腿恰好將她嬌小身形圈住。
他像抱著什麼柔軟玩偶一樣抱著沈黛,依戀又貪婪地埋首在她脖頸,懶聲道:
“確實受傷了,要親一下才能好的那種。”
本隻是一句玩笑話,但沈黛聽完之後卻當真捧起他的臉,在唇邊輕輕落下一吻。
少女望入他微微訝然的雙眸,認真問道:
“還疼嗎?”
沈黛平日做任何事情都很認真,但做這種事情也這樣認真,實在是令他有些意外。
可正是因她如此認真,所以當謝無歧望入她真摯純澈的雙眸時,隻覺得有無儘的憐惜與愛意在心底泛起波瀾。
“你呀……”
疲倦至極的他嗓音帶著點啞,貼著她柔軟的側臉,慢而輕地蹭了蹭。
“不疼了。”
他頓了頓,又慢條斯理地補充:
“是現在就算照我心口捅一刀,我也能自己拔出刀子原地翻三個跟鬥的不疼呢。”
沈黛:……倒也不用這麼拚。
大戰結束,駐守後方的雲夢澤派來了許多醫修接應。
誰也沒料到,重霄君與蘭越竟然其中傷得最重的一批,要是支援的隊伍再遲來那麼一會兒,這兩個看似沉穩老練的長輩就要淡定的捏碎靈核,跟敵人一起同歸於儘了。
所以等傷者都被抬回雲夢澤療養時,方應許頭一個惡狠狠地給蘭越掖緊被子,用恐嚇的語氣道:
“搖光仙子說了,要躺三天才能下地,少躺一秒,杏姨送來的點心我一口都不給您吃!”
躺在床上的蘭越頓時笑容僵硬,不敢亂動。
而因為雲夢澤屋舍緊張,被安排在同一間屋子裡重霄君也得到了親兒子順帶的親切問候。
站在重霄君床邊的方應許平靜地盯著他。
重霄君也很冷靜地回看他。
之所以這樣看他,是因為方應許從蕭尋的口中得知了當初在隱界溟涬海那時,申屠止俯身在蕭尋耳邊,說重霄君身中劇毒,命不久矣,唯有伽嵐君能夠救他。
蕭尋當時不知重霄君早有提防,當真以為重霄君命懸一線,因此一時大意放走了申屠止。
而方應許盯著重霄君左看右看,都覺得這男人無論何時都一副氣定神閒,命硬得不得了的模樣。
也隻有蕭尋會被嚇到,但凡申屠止是對方應許說的這番話,都隻會得到方應許麵無表情地一句傻逼。
這人怎麼可能會那麼容易死。
兩人對視了足足二十秒,繃不住的方應許才率先開口:
“快死了?”
重霄君:“死不了。”
門邊的蕭尋麵含微笑,對這對父子奇異的交流方式滿頭霧水。
“還有。”方應許抿了抿唇,“我用師妹的鱗片淨化了母親的屍身,除去魔氣之後,她不會再有化身人器被人利用的風險……”
重霄君也從沈黛口中聽說了此事,答道:
“我會將她移回太玄都的宗陵,替我謝謝你師妹。”
宿璿璣的屍身因為被魔氣汙染的緣故,二十年間一直無法進入十洲修真界的結界,隻能留在鎮魔碑附近,因此才被伽嵐君利用。
而如今魔氣除儘,也總算是能入太玄都的宗陵安葬了。
“嗯。”
說完這個,兩人的對話便立刻結束。
方應許抬腳就走,毫不拖遝,重霄君也沒有絲毫的挽留之意。
床榻上的蘭越道:
“難得這樣心平氣和,不多說幾句?”
重霄君卻搖搖頭:
“能這樣說話,已經不錯了,再奢求更多,反而不美,順其自然吧。”
閬風巔的師徒四人在雲夢澤養了小半個月的傷,不僅傷養得七七八八,八卦也是聽了一耳朵。
“……聽說重霄君傷好以後,第一件事就是去慰問了純陵十三宗的掌門和弟子們,與之商議重建純陵之事,不過大約是此事對九玄仙尊的打擊太大,他對重建純陵似乎並不熱衷,反而將這事丟給了衡虛仙尊。”
“可衡虛仙尊也是自身難保,聽雲夢澤的醫修說,衡虛仙尊此次受了重傷,但傷不在身,而是道心,於修行一途,隻怕是大有妨礙,搞不好這位天之驕子,畢生修為就要停滯在元嬰期,難有什麼大作為了……”
“至於江臨淵,更算是半廢,眼瞎手斷,斷的還是用劍的手,修為再高,也得折損大半,可能也是因為這個,才沒臉再在純陵做他的大師兄,重霄君念及他斬殺魔君妖主的功勞,本來都打算赦免他之前的罪行,但他卻拜彆同門,說是愧對宗門栽培,今後要雲遊十洲,做個散修……”
散修啊……
昔日的純陵大師兄,前世的臨淵道君,如今竟甘願入世做個散修。
人生當真無常。
沈黛聽了這些,說不上是喜是憂,頓了頓,又問:
“那純陵的弟子們呢?宮觀被毀,他們離開雲夢澤之後暫時再何處落腳?”
謝無歧笑著瞥她一眼:
“你猜猜?”
沈黛疑惑問:“我怎麼知道。”
“說起來,跟你可是大有關係。”方應許的眼神意味深長,顯然是得到了一點內部消息,“現在唯一能夠暫時接管純陵弟子的,唯有昆吾道宮,也就是說,今後這些純陵弟子就要寄你籬下,就連純陵長老,也免不了多少看你一點臉色的。”
沈黛大驚:“什麼叫寄我籬下?”
她頓了頓,這才反應過來。
“你是說那塊仙盟令牌?我沒答應做仙盟首領,那塊令牌,重霄君也隻是暫時交給我,我們離開雲夢澤之前我就會還給他的。”
謝無歧卻道:“恐怕沒那麼容易還回去。”
經過九陰城和北宗魔域一戰,沈黛在十洲修真界可以說是名聲大噪,在修士們的口耳相傳之中,有著“神女轉世”“救世英雄”的頭銜。
她雖年紀尚輕,開宗立派還差點火候,但執掌昆吾道宮卻完全夠格。
果然,真的就讓謝無歧說中了,臨走那日沈黛想要將令牌還給重霄君,他卻對沈黛道:
“拿著吧,這令牌非你莫屬,選個良辰吉日,便可以辦繼任儀式了。”
沈黛自然是連連推辭。
大約是從前在純陵做小師姐的記憶湧了上來,沈黛對於任何需要管著彆人的職務都敬謝不敏,哪怕是仙盟首領這種位高權重的存在,對她而言也是一樣。
“伏滄仙尊代掌昆吾道宮已經有一段時間了,生死門還有許多事務等他處理,總不能讓他一直代管仙盟。”
重霄君循循善誘,也退了一步。
“你若實在有所顧慮,我也不逼你現在就正式接任,隻是如今北宗魔域還有些事情沒處理完,需有人帶著仙盟弟子前去收拾殘局,伏滄仙尊還要回生死門執掌大局,你來暫替一段時間,不知為不為難?”
話都說到這個份上,沈黛隻能同意。
等跨出了重霄君的院門,她才慢半拍地反應過來:
她好像,是來拒絕當仙盟首領的吧。
怎麼說來說去,隻是個推遲繼任,就把她說服了呢?
“看這表情,多半是應下了。”
倚在雲夢澤外一株桃樹下的謝無歧遙遙望著沈黛,露出了意料之中的笑容。
他微微直起身,朝方應許攤手:
“十顆靈石,願賭服輸。”
方應許在沈黛去之間就和謝無歧打賭,他賭沈黛的令牌能還回去,謝無歧賭不能。
最後果然還是謝無歧更了解沈黛,見她出來時滿臉“我到底是怎麼答應下來”的困惑表情,就知道必然是被重霄君三言兩語就忽悠了。
方應許嘖了一聲,扔給謝無歧一個錢袋,謝無歧食指挑起錢袋的繩子,慢悠悠地在指尖晃蕩,揚唇笑道:
“走吧,黛黛你想吃蜜餞還是桂花糕——彆客氣,大師兄請客呢。”
方應許懶得理他,快步上前與蘭越一道並肩。
天元還跟在沈黛身邊,圍著沈黛轉來轉去的看她腰間的昆吾割玉劍。
“黛黛,我最近想了想,我倆都是昆吾玄鐵所煉,按你們人類的關係算,她應該是我妹妹。”
天元這段時間跟著謝無歧在雲夢澤東竄西竄的鬼混,學了不少人間的知識。
但時間太短,他隻學了個囫圇,所以當他本來是想說“什麼時候才能讓我妹妹化身劍靈陪我玩”時,嘴一禿嚕就變成了——
“黛黛你什麼時候才能生個妹妹陪我玩啊。”
沈黛:……?
砰——!
還不知道自己說錯話的天元被蘭越一拳送進了地裡。
蘭越微笑道:
“小天元,黛黛還不到十七歲,這種話是能隨便亂說的嗎?”
謝無歧蹲在坑邊幸災樂禍:
“都和你說了不會說話可以不說,又挨揍了吧。”
坑底的天元很不服氣道:
“昆玉要是妹妹,我就是哥哥,那……那黛黛就是娘親,主人您是爹爹,這難道有問題?”
謝無歧:“……沒問題,很會說話,待會兒路過法器鋪,獎勵你一個漂亮劍鞘,”
蘭越:“……阿歧,我看你是想也去坑底陪天元一起反省了,是不是?”
沈黛站在後麵,望著前方的背影有些出神。
從坑裡爬出來的天元害怕挨揍,跑去前麵想找方應許躲躲,卻被潔癖的方應許杵著腦袋推得老遠。
蘭越笑裡藏刀地威脅謝無歧,他要是再敢說什麼爹爹娘親的胡話,就把他在閬風巔門外吊上十天半個月的反省。
謝無歧自然是嘴上答應飛快,然而眼角眉梢卻都藏著狡黠,整個人臉上是大寫的“我下次還敢”。
走著走著忽然發現沈黛腳步放慢,謝無歧微微側頭道:
“怎麼走這麼慢?是舍不得雲夢澤的漂亮師姐,還是舍不得你那位廚藝好的宮姐姐和財大氣粗的宿檀姐姐?”
空氣裡都漂浮著顯而易見的醋意。
沈黛忍不住笑了笑:
“沒有。”
她快步上前,走到他們前麵,回頭望著他們四人。
少女揚唇,綻開了一個燦爛笑容:
“師徒一心,同去同歸,師尊,師兄,我們回閬風巔吧。”
又是一年暮春。
風中送來無數淡粉色的花絮,粉黛飛舞,飄滿十洲。
藏在前塵往事裡的所有遺憾,皆隨著清風花絮在天地間消散。
沈黛知道,這一世她會過得很好,很好。
並且,再也不會孤身一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