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桂花香, 佛頂珠開滿浮花島。
木船劃過飄滿桂花的水麵,停靠在岸邊,閬風巔一行人踏上浮花島的地界, 是受邀來參加宮泠月與皓胥的婚宴。
“好大的陣勢,隻怕是半個修真界都來了。”
謝無歧看著天邊仙船往來,海岸船舶如織, 如是感慨。
沈黛見了宮泠月也道:
“來了這麼多人, 你每個都要招待,肯定累了,不必管我們,我們自己隨便逛逛就好。”
今日大婚的宮泠月盛裝華服,一身紅袍金冠立在佛頂珠樹下,秀麗眉眼浸在胭脂香粉裡,像是被畫筆勾出了十二分的嫵媚豔色,漂亮得讓人挪不開眼。
“沒關係, 我雖身體弱,卻也是個修士, 不至於站一天就立不住的。”
宮泠月握著沈黛的手, 笑得暖融融的,眉眼都含著新娘的喜悅。
“不日你與謝師弟成婚,來的人恐怕要比今日更多, 到時候你肯定比我辛苦。”
方應許將他們帶來的賀禮交給浮花島的仆役,對著一旁的皓胥隨口道:
“恭喜啊, 終於娶到了心儀已久的道侶。”
皓胥聞言卻蹙了蹙眉,略抬下頜, 嚴肅地糾正他:
“不是娶, 是入贅, 我師姐是重羽族的下任族長,族長怎可嫁人?”
“入贅”兩個字被皓胥說得擲地有聲,仿佛是一種榮耀,一旁的宮泠月並不言語,隻是用一雙含著笑意的溫柔眼眸默默望著他。
這二人情意綿綿的眼神甜得掉牙,方應許看得發膩,轉頭看沈黛,又聽謝無歧同沈黛耳語:
“入贅有什麼稀奇的,我也能入贅——黛黛你什麼時候娶我?”
方應許:……這個世界對他好像不是很友好。
“彆胡鬨。”沈黛一把摁住謝無歧湊過來的臉,對宮泠月道,“宮姐姐,此次來浮花島,我們還有一件事需麻煩你,就是之前寄給你的信上說的那件事。”
宮泠月的婚宴在浮花島的南邊舉行,重羽族族人大半都去吃酒,北邊的族長祠便顯得有些寂寥。
蕭瑟秋日,族長祠外銀杏正盛,金燦燦鋪了一地。
天青色的衣擺拂過銀杏落葉堆成的石板路,行至族長祠外,以蘭越的修為,想避開這些守衛並非難事,很容易就闖入了這設下重重禁製的族長祠。
繡滿超度經文的輕紗層層疊疊懸掛在祠堂內,芝蘭玉樹的青年抬手掀開那些紗幔,走向那累累如山的牌位。
牌位雖多,重羽族的曆代族長卻隻有八位。
蘭越在最末端的牌位前站定。
牌位後高懸著族長本人的畫像,與前麵那些白須老態的族長不同,這位重羽族的第八位族長是個極年輕的女子。
紫衣如煙霞,絳唇如點朱。
本是明豔昳麗的容貌,眉眼卻如暮春竹林裡的鋒利竹葉,帶著少女堅韌清冽的銳芒。
蘭越站在畫像前看了許久。
昏暗的祠堂泛著少有人至的淡淡陳腐氣息,窗外的銀杏卻開得極燦爛。
偶有一片被風吹入祠堂,落在了女子的牌位前,蘭越長睫微動,玉雕般的人終於有了動作,從袖中取出早已備好的香火,點燃,置於銅爐中。
煙霧繚繞中,蘭越在蒲團前盤膝坐下,將手揣入袖中,他唇邊仍帶著幾分淡淡笑意,似與老友重逢,寒暄道:
“一彆百年,差點,都不記得你的模樣了。”
婚宴結束的第三日,宮泠月帶著重羽族的祭司來到了沈黛師徒落腳的小院。
這位戴著雪白幕籬的祭司踏入房內,看到的便是躺在床榻上的杏姨。
“……一個月前,杏姨便毫無征兆地倒地暈厥,我師尊封住杏姨的最後一口氣息,遍尋十洲,找了各種各樣的靈丹妙藥給杏姨延續壽命,但都沒有成效。”
沈黛坐在床邊,眉間憂慮重重。
“後聽聞重羽族有秘術,能夠為人織造肉身,故而才寄信給你,希望宮姐姐能幫我們這個忙,救救杏姨。”
杏姨並非修士,隻是蘭越機緣巧合撿回來的一個凡人,年過七旬,對於凡人來說,確實是壽數將近。
但修真界不乏延年益壽的辦法,普通的凡人就算不修道,多服些靈丹妙藥,至少活到百歲是沒問題的,可杏姨這口氣卻斷得太快,且藥石罔顧,因此才覺得蹊蹺。
“她命該絕,神鬼難救。”
戴著白幕籬的祭司淡淡啟唇道。
方應許頓時蹙眉,忍著脾氣問:
“什麼意思?杏姨身體向來很好,怎麼就她命該絕了?”
長可及地的幕籬中伸出一隻手,瑩白修長的手指落在杏姨眼皮上,頓了幾秒道:
“凡人食五穀,怎麼可能不生病,她不生病隻有一個原因,因為——她早就是個死人了。”
沈黛三人皆驚愕地望著她。
“你們的師尊修為高深,不可能不知道這一點。”
這位祭司又思索了幾秒,忽而笑道:
“或許正因為他知道,所以他此刻才會去替浮花島重設結界,以此作為交換的籌碼,希望我們能儘力救活她。”
宮泠月若有所思,手指也觸上杏姨的雙眸,訝異地眨眨眼:
“她的眼上,有重羽族的法術。”
沈黛簡直聽得一頭霧水。
杏姨隻不過是個凡人,被師尊撿回閬風巔,照顧他們的飲食起居,數十年如一日,實在是沒有什麼與旁人不同之處。
謝無歧坐在一旁,捏著手中茶杯晃了晃,半響才開口:
“那你們的意思就是,杏姨救不了了?”
“……倒也不是救不了。”祭司抿了抿唇,“但是此人與我重羽族有關,我需知道她眼上法術的來龍去脈,才可救人。”
謝無歧:“那要如何做?”
“很簡單,重羽族有窺瞳術,引人神魂,入其瞳中,見她生前之所見,便能知道她眼上法術是從何而來的了。”
一樹銀杏一葉秋。
沈黛師兄妹三人醒來,仍是銀杏秋景,差點以為祭司的窺瞳術沒有成功。
可當耳邊劍嘯陣陣,劍鋒割破風中銀杏,三人看清那銀杏林中的少女背影時,便清楚這已經是在杏姨的記憶中了。
“楚瓔。”
有人喚了少女的名字,紫衣少女回眸一顧時,沈黛結結實實地驚豔了一下。
眼前的少女靜觀時是水墨的畫,動起來便是活色生香的豔,實在是個標致的美人。
隻不過這樣的豔帶著冷冽鋒芒,和她手上的劍一樣銳利,且不可輕易靠近。
喚他的少年扔給她一個輕飄飄的行囊,語氣裡帶著顯而易見的幸災樂禍:
“收拾收拾東西走吧,族長之位不會傳給你一個小姑娘的,你自行離開,外出遊曆,待三十年後回來,哥向你保證,浮花島還會有你一席之地。”
行囊扔在這個叫楚瓔的女子腳邊,她沒動,隻是用那雙冷情又理智的眼望著他。
“你怕我。”
對方變了臉色。
“我比你優秀,你怕我同你搶重羽族族長之位。”
少年臉漲成豬肝色,想要反駁,又見楚瓔彎下腰,將行囊裡的東西收入乾坤袋,淡淡道:
“我父母早亡,楚家收留我,於我是有恩情的,這位置你想要,我不會與你搶,你放心。”
“隻是你若真當上族長,切記一點,你這位置,不是你配,而是我願意讓。”
輕描淡寫的語調,卻擲地有聲。
明明這少女才是被趕出家門的那個,她身後的少年卻氣急敗壞地恨不得拔劍與她決一死戰,可見這少女是怎樣狠厲的角色。
沈黛看得心潮澎湃,感慨:
“好厲害的姑娘。”
謝無歧靠在銀杏樹下,卻疑惑道:
“不對勁,這不是杏姨的眼睛嗎?我們看到的,應該是杏姨生前之景,可聽這二人所言,這裡是浮花島,他們是重羽族,這與杏姨一個凡人有什麼關係?”
方應許環顧四周,也困惑道:“難不成……這位叫楚瓔的姑娘是年輕時的杏姨?”
也不對。
杏姨是貨真價實的凡人,這個楚瓔年紀輕輕,修為不凡,怎麼看也不是個凡人。
更何況這少女容色出眾,哪怕年華老去,也與杏姨長得全然不同。
三人懷揣著滿腹疑惑,跟上了楚瓔。
紫衣少女一人一劍,孑然一身,孤零零地離開了浮花島。
離去時無人相送,楚瓔看上去好像也並不在意,眉眼冷淡得與過於昳麗的容貌反差巨大,反而有一種彆樣的風情動人。
沈黛看得兩眼發直,仗著楚瓔看不到隻是一縷神識的他們,還大著膽子湊近了看。
就算謝無歧幾次湊在她旁邊對她說“你比她漂亮多了,想看美人找個鏡子照照就行”,還是不能分走沈黛的注意力。
□□失敗的謝無歧百無聊賴,隻好回憶了一下他們臨行前祭司交給他們的法訣,將時間流速調快了些,跳過這些行路的時間。
三年時間便這樣倏忽急逝。
謝無歧等人這才發現,杏姨瞳中的世界是在百年前的修真界。
而百年前這個叫楚瓔的女子獨自一人漂泊十洲,一路除魔降妖,時而風餐露宿,時而出入紅牆宮闈,這短短三年的時間,經曆竟十分奇詭瑰麗,跌宕起伏。
然而時間到了某一年,謝無歧卻忽然放慢了時間。
寒月高懸,晚風颯遝,此處仿佛是一個富商的後宅。
楚瓔從庭院儘頭的紫荊深處走來,她渾身浴血,手中提著滴血長劍,踏過滿地屍首,明明容顏妍麗如同深閨中嬌養的貴族小姐,舉止卻帶著利落殺意。
她藤色的裙擺揚起遍地凋零花瓣,腳步停在了滿院屍首中,唯一一個還喘著氣的人麵前。
謝無歧愕然望著視線中的一個身影,脫口而出:
“那個是……”
沈黛也喃喃道:“你們有沒有覺得,他是不是有點像……”
方應許定定看了幾秒,認真確認了一番,才開口道:
“是有點像師尊。”
三人的視線彙聚在同一處。
滿院被邪祟所殺的屍首中,站著一個七八歲左右的小男孩,他眉眼秀美,雖衣衫破舊,卻不掩他身上那沉靜自若的氣質,月光自竹葉間漏下,落在他染了些血跡的側臉,如新雪覆紅梅,有種奇異的美麗。
毫無疑問,這個小男孩有著與蘭越七分相似的眉眼。
這樣一個漂亮的小男孩,毫不驚惶的出現在一地屍首中,任憑是誰都會打起十二萬分的注意力,警惕地握緊了劍。
楚瓔也一樣。
“你是什麼人?”
小男孩抱著一柄長劍起身。
站起來時楚瓔才發現,那長劍比他個頭還高,與小男孩的身形反差巨大。
一旁的沈黛等人見了,第一反應就是——
糟糕,還挺可愛。
而可愛版的蘭越絲毫沒有小孩子的稚氣,好像他生來就該是個大人一樣,他盯著楚瓔的劍看了一會兒,忽然笑道:
“你就是他們說的修士嗎?好像比我見過的,要厲害一些。”
凡間修士寥寥無幾,即便有,也與真正仙山修道的修士差距甚遠。
楚瓔隻覺得這小男孩十分詭異,若說他是凡人,可他麵對這一地屍體的淡定,怎麼看也不是普通孩童,可若說他是妖邪,他身上氣息純淨,甚至還有幾分靈力,沒有絲毫邪祟氣息。
還未等她想明白,一個晃神,眼神白光如閃電,眨眼已逼至她眼前!
楚瓔這才發現,縱使小男孩手中長劍比他個子還高,但他依然能夠靈活地甩開劍鞘,拔劍而出,能以一種遠超凡人的速度刺向她麵門——
那股純然銳利的殺意,完全不像是一個凡人孩童,楚瓔甚至能斷定,就算是一個煉氣期的修士,也未必能在這一劍下全身而退。
可惜。
楚瓔也並非泛泛之輩,至少攔下一個小孩子綽綽有餘。
於是頃刻間,蘭越便被人卸去手中長劍,反身壓在堅硬的鵝卵石小徑上,楚瓔的膝蓋抵在蘭越的脊骨,但他始終沒吭一聲。
“啊,真的比我見過的修士都要厲害呢。”
他甚至還平靜地給出了一個評語。
謝無歧忍不住感慨:“不愧是師尊。”
方應許也道:“師尊如今尚未踏入仙途,便有這般天賦,難怪日後那樣厲害。”
沈黛:“哇,這個楚前輩真帥。”
謝無歧&方應許:?
楚瓔並不知自己在百年後還多了個迷妹,此刻她隻是反手握住劍柄,劍端沒入地麵三分,刀刃擦著蘭越的長睫,沒有因他年紀小而有絲毫的放水,反而實打實地震懾了一番。
“人外有人,天外有天,這都算厲害,隻能說你沒見過世麵。”
蘭越雖然被摁在地上,但並沒有任何狼狽情態,仍直勾勾地望著楚瓔:
“是嗎?這世上,還有很多和你一樣厲害的人嗎?”
楚瓔神色淡淡:“比我厲害的,更多。”
“這樣啊……”
蘭越感慨了一聲,他這樣的年紀發出這樣老成的喟歎,總覺得有些彆扭。
但他自己不這樣覺得,還很自然地順著話頭對楚瓔道:
“那我能跟你走嗎?”
楚瓔想也不想,冷漠否決:
“不能。”
見她否決得這樣迅速,稚氣麵龐上終於出現了幾分小孩子該有的失落。
楚瓔抿了抿唇,聲音放緩了幾分:
“這不是你該待的地方,雖然邪祟已被我斬殺,但也可能有落網之魚,回去找你家人吧。”
“我家被邪祟滅門,我沒有家人。”
楚瓔一愣,看著這滿院屍首,忽然聯想到了什麼。
蘭越還反過來安撫她:
“不用怕,我父母是去年去世的,我說的不是這一家。”
楚瓔沒想到他一個小孩能如此輕描淡寫地說出如此殘酷的身世,隔了一會兒才鬆開他,起身道:
“想靠賣慘打動我是不可能的,比你可憐之人,我見過千千萬萬。”
蘭越眨了眨眼,看著楚瓔收劍入鞘,轉身欲走。
“姐姐。”
他叫住了楚瓔。
楚瓔回過頭,月光皎潔,在小男孩身後投下長長影子,不合適的衣袍露出一截細骨伶仃的手腕,看上去惹人憐惜。
然而楚瓔並不動搖,隻問:
“何事?”
蘭越定定看著她道:“你方才力氣太大,我的左手脫臼了。”
楚瓔走上前,沒什麼表情的握住他肩膀給他正了回去。
哢哢哢。
蘭越麵色平靜,楚瓔看上去也很平靜。
“人死如燈滅,拿走人家的錢袋可以,但記得逢年過節,給人家燒點紙錢,當報恩了。”
說完,楚瓔便毫不留戀地轉身跨出院門。
濃紫色裙擺在風中如花瓣綻開又合攏,楚瓔走遠後,身後的景物也迅速坍塌。
沈黛等人看著蘭越的身影逐漸消失,還未來得及感慨,便又見畫麵一轉,變成了白日繁華的酒樓。
楚瓔在客棧二樓喝酒,蘭越在樓下抱著長劍望著她,像是一路跟隨而至。
從白日到傍晚,楚瓔關窗睡下,蘭越便在街邊露天席地而臥,等楚瓔動身去下一個地方,他又隨即跟上。
沈黛看著這發展,默默猜測:
“難不成……楚瓔是我們的師祖?”
按照蘭越如今這恒心,要是不能拜楚瓔為師,看上去很難收場。
謝無歧卻道:“大膽些,說不定是師娘呢?”
沈黛:“?你有問題。”
謝無歧一臉無辜:“這有什麼問題?我這是合理推測啊。”
沈黛不信,轉頭問方應許:“大師兄,你說呢?”
方應許不置可否,隻說:
“我想不通,對杏姨施展的窺瞳術,為何一直都是楚瓔的視角,而且——”
楚瓔與蘭越,必然有些淵源。
可杏姨與楚瓔的淵源是什麼呢?
他想不通,隻好順著瞳中境的發展看下去。
誰都想不到,蘭越跟著楚瓔足足跟了大半年的時間,偶爾跟丟,蘭越又總是很快追了上來,就連楚瓔也似是被蘭越的毅力打動,終於在某一日的破曉踏出客棧,走向路邊蜷縮成一團的小男孩。
“我沒跟彆人一起同行過。”
楚瓔的嗓音依舊冷淡,沒有什麼人情味,一點也不像個十八歲的、本該明媚可愛的少女。
“你若給我添麻煩,我還會再丟下你的。”
席地而臥的蘭越睡眼惺忪,一睜眼便被好消息砸在頭上,他揉了揉眼才看清拂曉晨光中少女帶著點彆扭與不情願的模樣。
小男孩唇畔綻開一抹笑容,難得顯出點孩子氣的雀躍。
“我會努力不添麻煩的……師父。”
楚瓔緊緊皺起眉頭,幾乎是原地跳起:
“彆叫我師父。”
蘭越困惑地望著她。
“我一個人隨意慣了,你叫我一聲師父,又給不了我什麼,反而平白給我添些責任,記住了,你若要跟在我身邊,第一件事便是不要叫我師父,知道了嗎?”
蘭越撣了撣身上塵土,頷首:
“知道了師父。”
楚瓔:“你再叫?”
“可我又不知道你叫什麼名字。”
蘭越眨眨眼,小孩子般的天真無辜。
他實在有一副好皮囊,隻要不學著大人說話,真是路人都忍不住給個糖葫蘆吃的乖巧可愛,楚瓔被他看著,重話從嘴邊過了一圈,視線又落在了他因為要緊跟自己,都沒時間給自己買雙新鞋的腳上。
“楚瓔。”她看著蘭越那雙臟兮兮破了洞的鞋道,“我叫楚瓔。”
“我叫蘭越,從今日起,我就是你的徒……是與你同行之人了。”
蘭越眼尾彎彎。
兩道孤獨的影子被漸漸升起的日光拉長,漸漸地,重疊在了一起。
沈黛三人跟著他們,看著楚瓔給蘭越買了合身的新衣服,買了乾淨的新鞋,又帶他去客棧裡洗了個熱水澡。
本就是芝蘭玉樹般的小男孩好好拾掇了一番,烏發如綢,眸似新月,與楚瓔走在街上,引得路人頻頻回頭,紛紛暗自誇讚這一對姐弟真是得了老天爺偏愛。
沈黛卻心中無比唏噓。
今日楚瓔待蘭越,正如蘭越後來待她。
沈黛從前便想,為何師尊這樣心善,喜歡四處撿孩子回閬風巔,就連對她也是,雖隻見過幾麵,卻也好得掏心掏肺,好得讓她都不知該如何回報。
原來是因為他也曾遇見過溫柔待他的人,所以才心有餘焰,可以將這樣的溫暖分給旁人。
時間又不知不覺飛快掠過。
從八歲到十八歲,十年時光,蘭越與楚瓔形影不離。
兩人踏遍萬水千山,一邊除魔降妖,一邊入道修仙,楚瓔手把手帶著蘭越踏入仙途。
從煉氣期到元嬰期,蘭越隻用了十年,楚瓔從第一眼就知道他天賦異稟,卻沒料到在他十八歲生日這一日,他便已經能輕而易舉地震飛她長劍,將她反身壓製在樹上。
“阿瓔,你輸了。”
少年蘭越正值長身體的年紀,像是春日饜足的竹筍,鉚足勁地往上躥,那種少年人的鋒芒無人可擋,哪怕瞥一眼,都好似會被這銳意劃傷。
看著十八歲的蘭越,無論是沈黛還是謝無歧,都很難將他與記憶中那個最喜歡揣著手盤膝坐在爐邊烤火,又笑得慈祥和善的師尊聯係在一起。
可見雖然修仙人能容顏常駐,但蘭越口中的“年紀大了”還真不是開玩笑。
然而楚瓔卻並沒有一絲變老的跡象。
二十八歲的楚瓔甚至更加容色絕豔,眉眼間仍帶著少年時那不服輸的倔強,哪怕這不是她第一次敗在蘭越手下,可一次比一次敗得更快,也讓她麵上挫敗之意顯得更加強烈,更加不肯屈服。
她被蘭越雙手反剪在後,雖不至於掐疼她,但也不會讓她輕易掙脫。
楚瓔掙紮失敗,冷著臉道:
“蘭越,你應該叫我師父。”
她試圖用這層他倆誰都不信的關係,在這場對峙中稍稍找回麵子。
沈黛心中暗歎。
這位師祖,又或許是師娘,她並不清楚,師父其實並不是個安全的身份,甚至可以算得上是一個相當危險的職業了。
比如此刻的蘭越,雖然依舊笑得如沐春風,似蘭花高潔不染纖塵,但就算下一秒就欺師滅祖,好像也不會覺得違和。
“你不是一直不讓我叫你師父嗎?”
蘭越回憶了一下。
“嗯,說我給不了你什麼,還平白給你添責任。”
楚瓔被他用自己的話噎了一下,默了片刻才鎮定道:
“既然虧已經吃了,一聲師父,我倒也當得起。”
蘭越失笑:“原來阿瓔覺得吃虧了啊。”
“自然。”楚瓔望著不遠處銀杏林中的竹屋,“我沒聽說過天底下有哪個師父,還要給徒弟做飯的。”
說到這個,蘭越不自然地咳了一聲。
尺有所長寸有所短,做飯的確不是他強項。
“唔……至少這竹屋是我搭的?”
“我一個人也能搭。”
蘭越緩緩鬆開了她。
午後陽光被疏疏竹葉篩下,落在楚瓔穠豔眉眼上。
她已經拔出沒入泥土中的佩劍,拭劍時有劍光映入她眸中,是清泉映日的光。
他望著這樣的楚瓔,忽然開口:
“我入世時,總覺得我似乎也算還有些長處,可為何我回了銀杏林,又好像覺得我也沒什麼用處?”
楚瓔並不能領會到他患得患失的心情,隻瞥了他一眼:
“連飯也不會做,本也不指望你派上什麼用場。”
蘭越頓時如霜打的茄子一樣蔫了下去。
沈黛與謝無歧見了這場景,不禁交頭接耳。
謝無歧:“哇,師尊被嫌棄了!”
沈黛:“真的,師尊被師祖嫌棄了!”
謝無歧:“什麼師祖,就是師娘,你信我,我絕不會看走眼的。”
方應許在一旁搖頭歎氣,他覺得他這兩個師弟師妹已經完全忘記自己是來乾什麼的了。
當然,雖然楚瓔這麼說,但她很清楚蘭越如今的實力有多強。
十八歲的元嬰期修士,劍意已出露化神之意,這十年來蘭越與楚瓔行走十洲,蘭越時常隱在楚瓔之後,眾人不知他姓名,但又實在驚歎他劍法精絕,一來二去,竟有了劍皇之名。
劍皇這名頭太重,十洲修真界人才濟濟,有大把人不服蘭越,便找來銀杏林要與蘭越試劍。
換做閬風巔的蘭越仙尊,大約隻會嫌麻煩。
但十八歲的蘭越還是少年心性,縱使他從小便要比普通孩子早熟,但骨子裡仍似剛開刃的新劍,總要見血,才能平複血液裡的戰意。
隨著劍皇之名在十洲漸響,楚瓔那位遠在浮花島的養兄楚宴也升起了極大的危機感。
雖然楚瓔與蘭越隻是在銀杏林定居,平日沒事就是幫山下百姓除祟之類的,但在楚宴看來,楚瓔精心培養出一個揚名十洲的劍皇,就是有了與他爭奪族長之位的籌碼。
於是趁蘭越某一日下山采買,楚宴暗中派了重羽族的一等修士殺入銀杏林,火燒竹屋,更將楚瓔重重圍困,欲將她置於死地。
百年前的重羽族還沒有仙脈斷絕,其修煉的術法不比仙門五首差,頂尖修士各個都實力不凡。
楚瓔很快被逼到退無可退的境地。
楚宴將劍架在她肩上時,楚瓔渾身浴血,氣息雖亂,雙眼卻亮得驚人,似有一團火灼灼燃燒。
“楚宴,你就這樣容不下我?”
楚宴聞言微微蹙眉。
他與楚瓔,也勉強算是從小一起長大,五歲時他父親將父母雙亡的楚瓔帶回家中,告訴他,今後楚瓔就是他的親妹妹。
一開始倒也並不討厭她,隻是有些人生來便要奪去旁人的光芒,楚瓔太過優秀,令所有站在她身邊的人都黯然失色,而楚宴無論什麼,隻會像個努力了卻一無是處的廢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