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到汀蘭這個名字, 正在套棉襖的趙向晚停下手中動作,定睛看去, 這才發現這個陸姨就是在火車上同行的汀蘭母親。
火車上汀蘭不是情緒已經穩定了嗎?怎麼一到家就成了這個樣子?趙向晚心中一緊,趕緊穿好衣服,穿上鞋子,跟在範秋寒身後小跑起來。
大姑住的這一片是羅縣的老城區,都是簡陋平房,巷子窄小、電線星羅密布,水泥路麵坑坑窪窪的。汀蘭家與趙大翠家隔著兩戶, 門口圍了一大群人。看到範秋寒過來,眾人迅速讓開一條路:“快快快, 讓秋妹子來, 她是護士。”
範秋寒讀的是衛校, 學的護理專業, 今年在城關醫院實習, 雖然還沒有正式上班,但她熱情豪爽肯幫忙, 左鄰右舍有點頭疼腦熱的都會來找她。現在遇到汀蘭割腕自殺,第一個想到的求救對象便是她。
趙向晚跟在範秋寒身後進了屋, 連著眨著幾下眼睛,這才適應屋內的昏暗。
一股濃重的血腥味傳來,趙向晚順著氣味看過去, 牆角一張行軍床上,垂下來一隻枯瘦的手,指尖處的地麵有一灘暗紅色血跡。
範秋寒奔過去,快速檢查之後鬆了一口氣:“還活著!”她拿出準備好的繃帶在汀蘭手腕上纏了幾圈,止住血之後冷靜地吩咐著:“快找車, 送她去醫院。”
門口傳來叮鈴鈴的聲響,有人在叫:“快點快點,三輪車來了。”
一陣慌亂之後,熱心的鄰居將汀蘭裹上棉被放上三輪車,朝著醫院飛奔而去。到了城關醫院,看著女兒被送進急救室,汀蘭母親的身體順著雪白的牆壁往下滑,一屁股坐在綠色水磨石地麵上,淚水不斷地往下流。
“我沒想到,真沒想到。好不容易把她找回來,怎麼就尋死呢?我也沒說什麼啊,我也沒說什麼啊……”
趙向晚站在一旁出神。
汀蘭母親轉頭看到她,眼中閃過一絲心虛:“你,你怎麼在這裡?”
範秋寒一心二用,代趙向晚回答:“她是我表妹。”
陸姨仿佛找到傾訴的渠道,邊哭邊說:“你在火車上也看到了,汀蘭像瘋了一樣,對吧?你說她為什麼要自殺?難道我們為她做得還不夠嗎?她怎麼就不肯領情呢?”
跟著一起過來的鄰居多多少少都知道一點汀蘭家的情況,嘰嘰喳喳地議論著。
“聽說老蔣以前在化肥廠當工人,單位還給分了房子。後來中了風辦了病退,夫妻倆這才賣了房子到我們這破地方來。”
“先前沒聽這兩口子提起過孩子的事,昨天傍晚卻突然把女兒接了回來。看這孩子的模樣,那是遭了大罪啊。這一家子真可憐,老蔣中了風,半邊臉都僵了,左邊胳膊不能動,現在又攤上這麼個事,將來可怎麼辦哦。”
鄰居們的話語讓陸姨愈發覺得委屈,繼續哭訴著。
“我家汀蘭小時候可聽話了,放學到家就乖乖寫作業,從來不跟廠裡的孩子們瞎跑。我和她爸隻有她一個孩子,一心要把她培養成才,雖然平時管得嚴,但那都是為了她好啊。
她在家衣來伸手、飯來張口,我們隻求她好好讀書、考上大學替我們爭口氣。汀蘭考上大學那一年,老蔣一口氣放了一萬響的鞭炮,請了十幾桌的酒,我們臉上有光彩咧。
可是,她現在這個樣子你們也看到了,人不人鬼不鬼的,肚子裡還懷了個孽種,你說我們的命怎麼就這麼苦啊……”
趙大翠和蔣家來往得不多,隻知道這對夫妻是化肥廠的職工,蔣富貴中風之後賣了房子、辦了內退,身邊無兒無女的。看他們可憐,鄰居們平時對他們多有照顧。
都是當媽的,看到汀蘭母親陸清蓮哭得上氣不接下氣,趙大翠心中不忍,歎了一口氣,想要將她從地上攙扶起來。
趙向晚伸手一攔,製止了趙大翠的動作。
趙向晚的表情很嚴肅:“大姑你讓她哭。”
把女兒逼到自殺,這樣的母親不值得同情,讓她哭去,她應該哭!
也許是因為趙向晚的模樣太冷峻,一直沉浸在“我怎麼這麼命苦”情緒中的陸清蓮嚇了一跳,哭聲頓止。
【這個女孩子好厲害,是趙大翠家什麼人?在火車上吼我不許我打汀蘭,現在又拉長著臉教訓人。太不像話了!我自己的姑娘想打就打、想罵就罵,關你什麼事?】
陸清蓮是個窩裡橫,雖然心中對趙向晚不滿,卻不敢表達出來,隻是委屈地看了趙大翠一眼。
趙大翠咳嗽了一聲,雖然覺得趙向晚這孩子說話不給人留半點情麵,性格太直了一些,但想到她沒攤上個好媽,所以才養得一身的刺,就沒舍得責備她。
趙大翠說:“清蓮,以前我沒見過你家姑娘,也沒聽你提起過汀蘭,還以為你們倆無兒無女呢。現在姑娘回來了,這是好事。你們多疼疼她,彆逼她走絕路啊。”
聽到趙大翠的話,陸清蓮一時之間不知道應該怎麼回答,哭聲大了起來。
“我沒有逼她,沒有逼她!好不容易找到汀蘭,看到她瘦得不成樣子,我也心疼啊。可是她在火車上聽彆人說了幾句,一回來就吵著要回大學讀書。讀書!讀什麼書!她這個樣子要是回學校彆人不是要笑死?
再說了,她肚子裡還懷著個孽種呢,上什麼學!他爸不讓她生,讓她趕在年前醫院還沒放假把孩子做了,說錯了嗎?難道她還想生下來?就是罵了她幾句,她怎麼就尋死了呢?
我為了找她,一條腿都跑斷了,一個又一個派出所地求人,賣了房子丟了工作,省吃儉用地找她啊,好不容易找回來了,這個死妹子沒說感恩,還要尋死?我怎麼命這麼苦啊~~”
趙大翠聽得目瞪口呆,她到底是生養了三個女兒的人,馬上就反應過來:“清蓮,聽你這話裡的意思,汀蘭不是嫁了人,而是上大學的時候被人拐了、騙了?你、你、你……你既然知道女兒遭了罪,怎麼還舍得罵她?”
陸清蓮聽到她道破“被人拐”,頓時緊張起來,說話也變得結巴。
“不不不,不是,不是被,被人拐。”說到後來,她臉脹得通紅,一拍大腿,“反正,我沒說她,那,那什麼重話。”
陸清蓮和丈夫蔣富貴都是農村苦孩子出身,因為身體原因隻生了一個女兒,在老家因為沒有兒子傳宗接代被人戳脊梁骨,兩人下定決心要培養孩子成才打那些人的臉。就連名字都是請廠裡最有文化的總工程師取的,從《嶽陽樓記》裡“岸芷汀蘭”而來。
蔣汀蘭也非常爭氣,乖巧懂事,成績優異,1989年考上京都對外經貿大學,前途美好,為此蔣富貴不僅在化肥廠擺酒,還專門到鄉下去擺酒唱戲,風光得不得了。
蔣汀蘭被拐之後,化肥廠的同事也好、老家人也罷,明裡暗裡都在嘲諷蔣富貴,說女孩子有什麼用?讀那麼多書一樣被拐,還不如少讀點書嫁個好人家實在。彆說賣到深山溝裡出不來,就算運氣好找到人,恐怕一生也廢掉了。
這些話聽得多了,一生好強的蔣富貴哪裡扛得住?一急之下中了風,半邊身子都癱了。他在家裡摔盆子打碗,說就當沒這個女兒,夫妻倆把單位房子一賣,去年九月在這個老城區租了兩間房,過起了隱居生活。
原本以為一生就這樣結束,賣房子的錢也足夠養老,沒想到派出所一個電話過來,說汀蘭找到了。蔣富貴不願去接,陸清蓮坐車趕到清河縣南山派出所,把女兒接了回來。
汀蘭一回來,兩人一直努力想要隱瞞的被拐事實眼看著就遮掩不住,晚上便沒有好話。汀蘭受不住父母的嫌棄,這才割腕自儘。
汀蘭自殺打亂了陸清蓮的計劃,話一多,就露了底。
趙向晚毫不客氣地刺了她一句:“死要麵子活受罪。”
陸清蓮的臉色陡然變了,指著趙向晚哆嗦了半天才說一句:“大翠,這,這是你家什麼人!你也不管管。”
趙大翠將趙向晚往自己身後一扒,像老母雞護崽一樣:“這是我侄姑娘,她年紀小不懂事,你莫怪。”說完,轉頭瞪了趙向晚一眼。
【這孩子,儘說什麼大實話!何必得罪不相乾的人。】
聽到大姑的心裡話,趙向晚抿了抿唇,低下頭去。
鄰居們努力打圓場,趕緊過來安慰陸清蓮。
“唉,養大一個孩子不容易啊,孩子現在既然回來了,你們兩口子也有了依靠是不是?”
“不管孩子是遇到了什麼坎,一家人在一起慢慢扛吧,彆逼得太狠了,把要求放低一點嘛。”
“唉!可憐天下父母心。”
可是這些鄰居們內心是怎麼想的,陸清蓮聽不見,趙向晚卻聽得清清楚楚。
【平時還覺得這兩口子可憐,沒想到純粹是自找的。孩子被拐了又不是什麼醜事,做什麼要瞞著?】
【太要麵子了。趙向晚說得對,就是死要麵子活受罪,活該!】
【把姑娘都罵得自殺了,還說什麼丟不起這個臉,什麼人啊。】
公道自在人心。
有一種父母,自我感動式付出,把孩子看成實現自我價值的工具。當孩子有出息的時候,炫耀得瑟;一旦孩子讓他們覺得丟臉了,立馬放棄。這樣的父母,趙向晚覺得很可怕。
在一眾順著陸清蓮說話的聲音裡,趙向晚那獨有的清冷少女聲線很有穿透力,一下子讓在場的人集體噤聲。
“汀蘭雖然被拐,但大學學籍還在,到學校說明情況就能繼續讀書,這是好事,為什麼你覺得她讀書會丟你的臉?”
陸清蓮愣了一下,明顯不知道回答這個問題。
鄰居們一聽,好奇地問趙向晚:“汀蘭還能上學嗎?她都懷孕了怎麼上大學啊?這麼長時間沒去,學校還能要她?”
趙向晚鄭重點頭。她在公安局實習的時候聽何明玉提過一起大學生被拐案,女孩子被解救之後心理出了問題,最後由警方心理谘詢師介入才慢慢恢複,後來女孩父母和學校聯係,校方很痛快地同意讓女孩回來繼續讀書。
有這個案例在前,隻要汀蘭說明情況,由警方出具證明,學校恢複她的學籍應該沒有問題。
陸清蓮根本不信一年多沒去上學還能繼續讀書,喃喃自語著:“還讀什麼書?我家汀蘭就這麼毀了啊,她這輩子完了。”
趙向晚麵色一冷:“你連學校電話都沒打過,怎麼知道不能繼續上學?汀蘭才二十幾歲,怎麼就一輩子完了?”
陸清蓮顯然沒想到眼前這個姑娘脾氣這麼衝,慌得左右張望著,嘴裡不停地解釋:“我不知道啊,沒有人告訴我汀蘭還可以繼續上學的。再說了,她懷著孩子呢,怎麼讀書?”
因為趙向晚的話,鄰居們不吭聲了,下意識地後退半步,與陸清蓮保持一定距離。
是啊,哪有當媽的那麼說孩子的?就算被拐賣、懷了孩子那又怎麼樣呢?隻要人還活著,那就有希望。何況趙大翠家的侄姑娘也說了,汀蘭可以繼續上學,還是個大學生呢,怎麼一輩子就完了呢?
“那個,你彆怪我說話直啊。孩子吃了那麼多苦才回到家,你得好好安慰她啊,怎麼能罵她丟臉呢?”
“昨天你們把孩子接回來的時候,我就覺得她瘦得可憐,唉!我知道你們當爸媽的不容易,但是……孩子更可憐嘛。”
“把孩子逼死了,你們又有什麼好處?”
陸清蓮被鄰居們的話語說得不知道如何應對,臉色一會紅一會白,眼淚卻不知道何時止住了。
一道低沉而含糊的男人聲音插了進來:“事情沒有發生在你們身上,一個一個說得倒是輕巧。她要是有膽子死,那就讓她去!我蔣富貴全當沒生這個姑娘!”
陸清蓮聽到這個聲音,哭著撲了過去:“富貴啊,我們這一輩子都完了,都完了。”
蔣富貴用右手將妻子扶住,半邊臉不動,另外半邊臉則滿是怒意,一張嘴扯得變了形,看著模樣很是嚇人。
“我們這麼用心培養她,以為能夠有出息,沒想到這麼不爭氣,上個學都能走丟,被人拐了就跑。看她那人不人鬼不鬼的樣子,還讀什麼書,直接送到鄉下嫁人算了。”
趙大翠很不喜歡這句“送到鄉下嫁人”,這觸動了她的傷心事。如果隨隨便便嫁人,遇到個喝了酒就打老婆的怎麼辦?
“那可是你們親生的姑娘啊,怎麼能說不要就不要?隻要人活著,哪怕再不堪,將來你們晚年也有靠。事情根本就沒有到無可挽回的地步,怎麼就一定要把姑娘送到鄉下嫁人?!”
旁邊鄰居們也紛紛站在趙大翠這邊,仗義直言。
“沒見到你們這樣的父母,太狠心了!”
“向晚說得沒錯,你們就是死要麵子活受罪!被拐賣的女孩子那麼多,年年報紙上都有報道,怎麼的,按你們這說法,都得一死了之?”
“要罵,就去罵那些不要臉的拐子、買賣人口的畜牲天誅地滅、斷子絕孫,你們罵她做什麼?”
“我真是第一次見到這樣的人。警察同誌好不容易才把你家姑娘解救出來,你們卻拚命地要把她往死路裡送!”
蔣富貴麵孔抽搐了一下,胸脯劇烈地上下起伏,惡狠狠地瞪著眾人。因為半邊身體僵硬、半張麵孔木然,整個人看著有些恐怖。
陸清蓮被罵得抬不起頭來,整個人瑟縮在蔣富貴身後,一時之間不知道如何應對,隻弱弱地辯解:“不是,不是……”
護士從急救室匆匆出來:“病人失血嚴重,孩子保不住了,家屬趕緊過來簽字。”
蔣富貴嘴雖然硬,但到底是自己的獨生女,心中一痛,閉上眼睛長歎一聲。陸清蓮咬著牙說:“保不住就保不住,正好我們也不想要!”
紛亂的搶救開始。
鄰居們等了一會看沒自己什麼事,陸續離開。
趙大翠昨晚熬好了大骨湯切好了酸菜、肉絲,準備一大早六點出米粉攤子,現在耽誤了時間,心中有些發急,看一眼趙向晚:“回家吧。”
趙向晚搖搖頭:“大姑,我等表姐。”
趙大翠知道她自小就有主見,隻要是她拿定主意的事,沒有人能夠左右。交代幾句,給了她一片房門鑰匙便匆匆離開。
三個小時之後,汀蘭終於從急救室推出來。
跟著出來的範秋寒看到安靜等在門口的趙向晚,愣了一下,將她帶到一旁:“你怎麼還在這裡?吃早飯沒?”
趙向晚搖了搖頭。
範秋寒急得跺了跺腳:“你這人!和你又沒什麼關係,你一直守在這裡做什麼?”
趙向晚偏過頭,看一眼躺在推車上汀蘭那張毫無血色的臉,輕聲說:“表姐,你還沒吃飯,我陪你。”
範秋寒沒好氣地白了趙向晚一眼:“得了吧,我還不知道你?你就是善心大發,想幫汀蘭吧?她現在麻藥還沒醒,我先帶你去吃點東西,等會再來。”
兩人在城關醫院門口的早餐攤吃了點東西,再一次回到汀蘭所在的病房,還沒走近就聽到蔣富貴夫妻倆的聲音。
“先在醫院養養,這個年算是廢了,就在醫院過吧。孩子沒了就沒了,反正本來就不該生下來。”
“真是磨人,早曉得從老家抱養個兒子,也比隻守著個姑娘強!”
範秋寒聽得皺起了眉毛。作為女孩,聽到這種姑娘不如兒子的言論,很難不起反感。
趙向晚知道像這樣的父母,想讓他們轉變思想非常困難,沒必要浪費時間與精力。她衝範秋寒呶了呶嘴:“你把他們帶到醫生那裡去,我和汀蘭說幾句話就行。”
範秋寒點點頭,換上護士服,走到汀蘭的病房:“陸姨、蔣叔,有些字需要你們簽,請過來一下。”
穿上護士服的範秋寒自有一股令人信服的力量,陸清蓮應了一聲,扶著蔣富貴往外走。
趙向晚趁著空走進病房。
雪白的被單之下,汀蘭那張臉被襯得更加慘白,她微閉雙目,睫毛邊沿還掛著淚珠,顯然剛剛哭過。
“汀蘭。”趙向晚走到她身邊,彎腰輕聲呼喚。
汀蘭緩緩睜開雙眼,那雙大而空洞的眼睛裡滿是絕望。認出趙向晚之後,她閉了閉眼,兩行眼淚順著臉頰滑落。
【是你啊……對不起,讓你失望了。我想上學的,可是他們不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