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向晚和季昭一起來醫院探望湛曉蘭。
經曆這許多事, 湛萍再沒有把“男人都不是好東西”掛在嘴邊。如果不是有賈俊楠堅持、顧之輝仗義、黃毅與姚國誠等公安乾警全力投入,湛曉蘭恐怕已經變成埋在前院槐樹底下的一具屍骸。
這些人,可都是男人。
一見到趙向晚, 湛萍便迎上來, 笑容滿麵:“趙同學,真的非常、非常感謝你。我聽黃警官說了,如果不是你提醒,派出所的同誌根本想不到曉蘭還活著,更不可能去想辦法把她救回來, 你是我們曉蘭的救命恩人!”
一聽到湛萍的話,湛曉蘭的父母趕緊走過來。
湛曉蘭的父母是典型的農民形象,年近五十, 衣著樸素,臉上皺紋深重,在大城市裡乾淨整潔的醫院裡有些束手束腳、不知所措。一聽說眼前少女是趙向晚, 湛曉蘭的父母立馬跪了下來。
“撲通——”一聲, 嚇得趙向晚慌忙疾走幾步, 伸出雙手將他們扶起。
“不敢當。”趙向晚也是農村長大的孩子, 見到湛父、湛母眼中淚水,心裡仿佛被什麼烤著, 暖暖的, 偏偏又有點酸酸的。自己不過是被顧之輝拖來幫忙, 因為有讀心術, 這才能幫上忙, 哪裡當得起這樣的大禮。
湛母掀起衣角抹了抹淚水,顫聲道:“要不是你,我家曉蘭餓都餓死了。你說她這個死妮子, 怎麼就想不開呢。”
醫生說了,湛曉蘭絕食三天,整個人十分虛弱。如果沒有趙向晚引熊成鋒說出湛曉蘭的下落,依熊母的聽之任之的個性,恐怕她會餓死在床頭。
湛父不善言辭,隻知道連聲說著謝謝。
湛萍上前扶住哥嫂,壓低聲音安慰:“好了好了,咱們感謝也不用光掛在嘴上,人家還是個學生娃,彆把她嚇著了。”
季昭安靜站在一旁,對這一家人的激烈的情緒反應有些不解。今天趙向晚過來探望病人,原本輪不到季昭跟著。不過重案組今天有外勤任務,許嵩嶺不放心季昭一人留在辦公室,便讓趙向晚把他帶上。
趙向晚現在與季昭很有默契,季昭雖然不說話,但他的心聲直接而簡單,交流起來並沒有困難。
【他們在乾什麼?】
趙向晚與他靠近了一些,在他耳邊低語:“表達感謝。”
【為什麼感謝?】
“因為我們幫他們找到了女兒。”
【這就是父母之愛?】
“是。”
季昭有些觸動,眼神裡多了絲情感。
【我的父母,也會因為你幫助我,感謝你,是不是?】
趙向晚有些驚喜地看了他一眼,點了點頭。
現在的季昭,仿佛打開了心鎖,開始對外界事物有了反應,開始學習與了解人類情感,這是好事。
季昭抬眸看著趙向晚,那雙深不見底的黑色瞳仁裡閃著悠深而溫柔的光芒。
【謝謝你,趙向晚。】
【也謝謝我爸媽。】
溫潤的少年聲線在腦海中響起,趙向晚不知道為什麼五味雜陳,既有歡喜,也有心酸,更多的卻是驕傲。能夠讓一個自閉症患者打開心扉,感受到親人的苦心與關愛,這份成就感,難以言表。
兩人一起走進病房,賈俊楠坐在床頭,守在湛曉蘭身旁,目光貪婪地盯著她的臉。明明已經一天一夜沒有休息,他卻依然不知疲倦。差一點就見不到她,差一點就失去了她!
見到趙向晚,賈俊楠慌忙站起身來,聲音哽咽:“趙向晚,多謝……”
趙向晚擺擺手,看向躺在床上一動不動的湛曉蘭。
潔白床單、鐵製病床、深綠色水磨石地板,病房裡透著股冰冷,襯得湛曉蘭那張蒼白的麵龐愈發憔悴。
湛曉蘭的眼睫毛輕輕顫動,顯然已經蘇醒,但她並沒有睜眼。
【未婚先孕,被殺人犯囚禁,什麼清白都沒有了,名聲全毀了,我還活著做什麼?我這樣一個滿身臟汙的女人,哪裡還會有什麼未來?何必救我,為什麼要救我!】
賈俊楠貼近枕邊,輕聲道:“曉蘭,曉蘭,趙向晚來看你了。”
被迫麵對現實,湛曉蘭睜開雙眼,一雙眸子木訥訥地,呆滯地看向來人。
趙向晚與床邊保持一米距離,季昭站得更遠,兩個人都沒有說話。
趙向晚眼神溫柔,嘴角帶笑,眸光淺淡,這讓湛曉蘭忽然回憶起她解救自己時的場景。
熊成鋒那麼凶悍地,她卻絲毫不懼,一個過肩摔將他撂倒在地。
她,真的很強大。
湛曉蘭喃喃道:“為什麼救我?”
賈俊楠難掩激動。湛曉蘭自送進醫院之後,一句話不說,不管是父母哭訴、姑姑安慰,還是自己不離不棄,都不願意開口說話。沒想到趙向晚一來,她竟然主動說話了!
趙向晚反問:“你不想活?”
湛曉蘭呆了片刻,點頭道:“我這樣的人,還有什麼臉麵活著?”
趙向晚:“熊成鋒殺了五個人,他都有臉活。你不偷不搶,憑自己雙手賺錢,怎麼就沒臉?”
湛曉蘭的眼睛裡漸漸有了絲神采。
“彆人的錯誤,何苦懲罰自己?湛曉蘭,這麼多公安乾警出動,辛苦這麼長時間門,才把你救回來,你得好好活著。”
或許因為從小被忽視,湛曉蘭自我意識較弱,非常在意旁人的眼光。聽到趙向晚說她能活下來,讓這麼多人費神費力,愧疚立馬填滿了她的內心。
“那,謝謝你們。對不起,因為我的事,讓這麼多人受累。我……我會聽你的,活下去。”
賈俊楠淚盈於睫,緊緊握住湛曉蘭露在被子外麵的右手,語無倫次:“太好了,曉蘭你能活著,真是太好了。等我畢業,我們就結婚,我去找單位要房子,肯定能行。我從小到大沒人疼,隻有你肯對我好,我不能沒有你啊。”
這一回,湛曉蘭沒有抗拒他的身體接觸。或許是熊成鋒的囚禁突破了她的心理防線,或許是因為感受到被需要,或許是因為住院期間門不斷有人觸碰身體,總之,湛曉蘭的身體接觸恐懼症不藥而愈了。
目光停留在那一雙交纏的雙手上,趙向晚眉梢眼角泛起笑意。
用美好的、新的皮膚記憶,替代屈辱的、舊的皮膚記憶,賈俊楠的愛與陪伴,是撫平湛曉蘭心理創傷的良藥。
在回來的路上,季昭伸出一根手指,輕輕觸碰了一下趙向晚的手背。
五月的陽光正好,灑在身上暖暖的。
季昭的手指冰冰涼涼,玉一般的質感。
手背傳來酥酥麻麻的感覺,趙向晚抬眸看了他一眼。
季昭的話語傳到腦海——
【他拉她的手,你很開心。】
趙向晚微笑。
季昭對她的感覺很敏銳。
看到賈俊楠握住湛曉蘭的手,一對曆經磨難的戀人終於能修成正果,趙向晚近距離感受到如此美好的愛情,嘴角不由自主上揚,的確心情愉悅。
看到趙向晚的笑容,季昭仿佛受到鼓勵,再伸出一根手指,輕輕柔柔貼在她手背之上。
季昭的動作像一個孩子,單純而快樂。
他的內心世界冰雪消融,雲雀歡叫,草地上有一朵小小的野花正綻放花蕾。
畫麵太美好,趙向晚沒有覺得被冒犯,也沒有感覺心理不適,縱容著季昭繼續添加上一根手指,再一根手指……
直到五根修長的手指覆蓋在她手背之上,溫熱觸感傳來,趙向晚將手收回,與季昭四目相對。
季昭的嘴角彎起一個弧度,豐潤的嘴唇泛著珠光,他的眼睛裡透著歡喜與渴望。
趙向晚轉過頭:“好了,走吧。”
季昭與她並肩前行,與平時並沒有兩樣,可是肩與肩的距離比往常要近了幾分。
初夏陽光,灑在兩人身上,勾勒出一道隻屬於他們的輪廓線。
有一種外人根本切入不進來的親密感,在兩人之間門彌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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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2年6月底,期末考試結束,公安大學舉行總結大會。趙向晚表現突出,被學校授予最高榮譽“英傑獎”。
站在學校禮堂主席台,接過校長親自頒發的金色獎章、六百元獎金,聽著台下雷鳴般的掌聲,趙向晚目光掃向全場。
身形似竹,高挑修長,目光似電,洞察人心。這樣出色的趙向晚,令坐在台下的91級刑偵專業同學與有榮焉,激動不已。
章亞嵐在台下拚命鼓掌,兩個巴掌都拍紅了。
坐在章亞嵐左邊的是同寢室女生孟安南,她是個假小子,留著一頭利落的短發,行事風風火火,一邊鼓掌還一邊興奮地衝著前後左右嚷嚷:“趙向晚,和我住對麵鋪,我倆一個班,她才大一!”
武如欣坐在孟安南左側,她紮著一根獨辮子,五官秀氣,一雙大大的眼睛,看人的時候總給人一種濕漉漉的感覺,惹人憐愛。她悄悄撇了撇嘴,卻不敢表露出對趙向晚的嫉妒,緩慢而斯文地鼓著掌,輕聲道:“真羨慕啊,我聽說咱們學校的英傑獎一般都是給大四學長頒發,獎勵他們在實習中的英勇表現呢。”
武如欣的聲音不大,又掩蓋在雷鳴般的掌聲裡,按理說應該沒人聽得見。偏偏章亞嵐是個怪胎,耳朵特彆好使,白了武如欣一眼,沒好氣地說:“誰說隻能給大四?剛才校長也說了,這是獎勵咱們公安大學學生的榮譽,隻要是見義勇為表現突出、協助警方立功,就能拿英傑獎。趙向晚這回以一己之力解救被綁架的人質,還抓了個殺人犯,她要是已經畢業工作,一個三等功絕對少不了。拿這個英傑獎,她夠格!”
武如欣勉強笑了笑:“我又沒說趙向晚不夠格,你這個人,真是的。”
孟安南看自己一左一右兩個室友爭論起來,雙手一抬擋在兩人中間門:“好了,彆吵了,趙向晚馬上就下來了。”
說話間門,趙向晚走下主席台,製服左胸上那一枚閃閃發亮的獎章格外耀眼,看得章亞嵐眼睛放光。
章亞嵐瞬間門忘記和武如欣不愉快,眼睛眨都不眨地盯著趙向晚的一舉一動,等她走到自己右邊坐下,伸出手小心翼翼地觸碰著那枚獎章:“真漂亮!”
藍、金、白、紅的綬帶,掛著一枚金光燦爛的獎章,看著那上麵莊嚴肅穆的五角星圖案,旁邊的同學都投過來羨慕的目光。
唯有武如欣不想看。
她自小便被人誇漂亮,隻要仰起頭,大眼睛眨巴眨巴,什麼條件長輩都會答應。和小夥伴們一起玩耍,也是最受歡迎的那一個。原以為進入男多女少的公安大學,肯定會成為眾星捧月的存在,沒想到趙向晚太過閃亮,完全掩蓋了她的光芒。
在一次集體訓練中,她有意逃避,唉喲一聲假意摔倒,身邊幾個男生慌忙過來攙扶,班長周若凱將她背起,完成了那一次越野跑。所有人都在為武如欣擔憂,為周若凱鼓勁加油,老師也誇91刑偵班集體意識強,偏偏趙向晚不言不笑,袖手旁觀,眼神裡沒有一絲溫度。
趙向晚的眼神,讓武如欣很不舒服,仿佛她的一切小心思都被看穿。
什麼微表情行為學?我呸!武如欣根本就不信那一套。
武如欣的父親武建設是省公安廳副廳長,刑事偵查總隊總隊長,負責刑事犯罪偵查、經濟犯罪偵查、監所管理、禁毒等方麵工作,在公安係統內赫赫有名。武建設三十歲喪妻,娶了一名警員的遺孀苗慧,兩人再婚時苗慧有一個女兒周如蘭,武如欣是他們婚後所生的女兒。後來武建設收養了一名戰友孤兒,取名武如烈,今年上高一。
從小在這麼一個組合家庭裡長大,母親更關心姐姐,父親更喜歡兒子,武如欣察顏觀色、揣摩人心自成一派,裝柔弱、扮可憐、適時地誇獎、偶爾的小挑撥……她熟悉得很。人心那麼複雜,武如欣還偏就不信了,趙向晚什麼都看得穿?不過是裝深沉罷了!
武如欣從小喜歡唱歌跳舞,根本就不想考公安大學,可是父親堅定地認為,公安子弟必須子承父業,代代相傳。姐姐周如蘭讀的是公安政治專業,畢業後分配到金蓮湖派出所工作。
武建設在家裡有絕對的話語權,武如欣拗不過,隻得不情不願地考進來,偏偏還被父親找人塞進了刑偵專業,真是欲哭無淚。
本就無心上學,偏偏還被趙向晚的優秀不斷提醒著,這次回家父親竟然還問起她:“你們班是不是有個叫趙向晚的?聽說她把M國專家研究的微表情行為學理論應用於刑偵領域,協助市局偵破了幾個大案,了不起,有點我年青時的風範,愛琢磨、肯鑽研!你要向她學習,多向她請教。”
武如欣越想越來氣。明明自己才是她親生的女兒,父親竟然說趙向晚像他!
想到這裡,武如欣從鼻子裡發出一聲“哼!”一臉的不屑。
趙向晚聽到武如欣內心嘀咕的話語,暗自搖頭,沒想到自己也會成為“彆人家的孩子”,武副廳長完全是在為自己拉仇恨。
開完總結大會,趙向晚與章亞嵐右手拿一把學校發的小板凳,往宿舍而去。一路走,章亞嵐嘰嘰喳喳地詢問著趙向晚審訊的細節,時不時讚歎幾句。武如欣與孟安南從她們身邊走過,沒好氣地瞪了章亞嵐一眼:“就你話多!”
章亞嵐氣得直翻白眼,一把揪住趙向晚的胳膊:“你看她,你看她,真的是太囂張了!咱們寢室裡,我最討厭她。仗著她爸是大領導,看誰都不順眼,偏偏男生還都吃她那一套,說她善解人意、楚楚可憐,我呸!”
趙向晚笑了笑,沒有繼續這個話題。
武如欣這人有點嬌小姐脾氣,總認為大家應該圍著她轉。在男生麵前一幅柔弱、乖巧形象,惹人憐愛,在女生麵前卻是另一幅麵孔。一個寢室住了一年,誰不知道誰呢?武如欣不喜歡趙向晚,趙向晚同樣也不喜歡她,無所謂,大家互相尊重、相安無事就好。
兩人進了寢室,洗過澡之後看了會書,快到熄燈時間門了卻發現武如欣、孟安南還沒有回來。
章亞嵐有些不安:“怎麼回事?她倆不是走在我們前麵嗎?這都過去一個小時了,為什麼還沒回寢室?”
十點,燈熄了。
兩人依然沒有回來。
趙向晚覺得不對勁。公安大學的日常管理非常嚴格,學員的組織紀律性很強,不可能會出現這種十點之後,兩個女生沒有回來的情況。
“必須報告周老師!”趙向晚從桌前站起,拉開門走出去。
宿舍內漆黑一片,走廊燈亮著,趙向晚快步下樓,剛剛走到二樓就聽到武如欣的啜泣聲,孟安南在輕聲安慰著她。
怎麼了?出什麼事了?
武如欣雖然喜歡扮柔弱,但趙向晚和她同一個寢室住了這麼長時間門,並沒有見她哭過。
六月的湘省,已經比較炎熱。
武如欣的啜泣聲仿佛小蟲子一樣鑽進耳朵裡,趙向晚感覺暑熱令人浮躁,心裡有些難受,急急地走下樓梯。
武如欣的哭聲裡帶著無助,偏偏孟安南是個假小子,並不是那種擅長安慰人的類型,說起話來硬梆梆的:“唉呀,你彆哭!你現在哭有什麼用?你媽還沒死呢,等周老師過來,就能帶你去醫院了。”
看來,是武如欣的母親出事了。
趙向晚走下樓梯,一眼便看到武如欣坐在板凳上,靠著門衛室的水泥櫃台邊沿,眼淚止不住地往下流。她身上還穿著開會時的夏季製服,奶黃色短袖上衣、軍綠色長褲,額角汗濕,碎發貼在腦門,鼻頭紅紅的,看著很可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