審訊室裡, 一片寂然。
每個人的心臟都急速跳動。
太可怕了。
身為公安係統的領導,知法犯法、貪贓枉法,把警察職責的八個字“正義、公平、法律、良心”全都拋之於腦後。
指使他人行凶, 謀殺自己的女兒!
雖然不是親生的, 但也是養了二十年, 尊敬喚他一聲“爸”的女兒啊。他怎麼就狠得下心來下手?
許嵩嶺此刻感覺渾身上下不自在。隻要一想到前不久武建設率隊來到市局重案組詢問案件進展,要求儘快將嫌疑犯抓捕歸案,他就感覺人民警察這四個字被玷汙。
人民警察守護人民群眾, 讓一方安寧, 建一方淨土。可是武建設呢?危害群眾、破壞安寧、毀滅淨土。將手伸到監獄,為罪犯提供舒適環境、任意減刑, 這樣的人, 簡直該殺!
柯之卉終於反應過來, 瘋狂掙紮。她雙手銬在鐵椅扶手無法大幅度活動,掙紮間手銬與鐵椅撞擊發出劇烈的聲音。
“哐!哐!”聲在空蕩的審訊室回響,雜亂無章的節奏感,彰顯著柯之卉被人戳穿事實之後的恐慌。
她開始尖叫:“沒有沒有,我什麼也沒有說, 沒有人指使我,我就是瘋了,看不慣周如蘭想要撞死她, 你們把我抓起來吧, 你們把我判刑吧,我什麼也沒有說!我什麼也沒有說!”
【不能讓警察懷疑武建設, 絕對不能!他是公安廳的大領導,他底下有好多人,兒子還在他直管的監獄。如果知道我供出他, 兒子肯定會被他派人害了,我隻有這一個兒子,我隻有這麼一個兒子!他就是我的命,絕對不能讓警察知道是武建設指使我殺人。】
趙向晚安靜地看著她發泄情緒。
趙向晚不行動,審訊室的其他幾名警察都沒有動。
等到幾分鐘之後,又喊又叫的柯之卉疲憊不堪,幾近脫力,終於頹然癱坐在椅中喘粗氣。
趙向晚淡淡道:“我們審訊室的所有人都知道,是你,指認武建設脅迫你謀害周如蘭。”
許嵩嶺明白過來,抬手握拳放在嘴邊,咳嗽一聲:“小朱,你做好筆錄沒?”
朱飛鵬立馬點頭,揚了揚手中筆錄:“記好了,柯之卉剛剛承認,武建設脅迫她行凶。”
周如蘭看了趙向晚一眼,輕輕點頭:“是,我聽得很清楚,柯之卉認罪態度良好,說她背後有人指使,應該可以減刑。”
一想到武建設的手段,柯之卉嚇得魂飛魄散,聲音嘶啞:“不不不,我沒有說,我什麼也沒說。”
趙向晚一挑眉:“沒說什麼?”
柯之卉完全被她的審訊搞得昏頭昏腦,不由自主地順著她的問話回答:“武建設指使我開車撞周如蘭。”
趙向晚點頭微笑,身體向後靠了靠:“是,就是這句話,您剛才說得很清楚,朱警官請記下來。”
柯之卉使勁搖頭,晃得眼前全都花了:“不不不,我的意思是,我沒有說那句話。”
朱飛鵬停下手中筆,抬頭問:“你沒說哪一句?”
柯之卉這回學聰明了,閉口不言。
趙向晚目光似電,看著柯之卉,聲音緩慢而清晰:“這份筆錄,我們會上交省廳,武建設也會看到。監獄裡他的人會怎麼對付陸天賜,那我們就管不著了。”
一語戳中柯之卉的內心。
她這一生,順風順水。從小父母精心撫養,嫁個老公年紀雖大了點,但對她貼心嗬護,又很能賺錢,穿金戴銀開豪車,一切都好。
唯一折騰她的,就是陸天賜這麼個兒子。
十月懷胎的兒子、費儘心力養大的孩子,從牙牙學語、蹣跚學步,到年少意氣、風流倜儻。這是她一生的心血、最大的驕傲啊,怎麼能因為撞人致死就坐牢受苦呢?
柯之卉願意付出一切,隻為兒子平安歸來。
哪怕是殺人,她都敢。
可是,她怕,她怕兒子出意外。
如果讓武建設知道她背後反水,把他供了出來,不等武建設下馬,他隻需要一個電話,就能立刻實施報複。
柯之卉太知道武建設的手段,如果他想,陸天賜絕對活不成!
冷汗從頭頂流下,一滴一滴,滴落在柯之卉大腿上。
她的腦袋一寸一寸地抬起,直至與趙向晚視線平齊。柯之卉艱難地咽下一口口水,不得不承認,麵對眼前這個目光銳利無比的趙向晚,唯有放低姿態、積極配合,才能為兒子、為自己找到一線生機。
“我,我應該怎麼做?”柯之卉微微歪頭,眼中滿是懇求。
看到柯之卉歪頭,露出代表人體命門的喉嚨,趙向晚知道,她已經臣服。
趙向晚的聲音冷靜而堅定:“老實交代。”
一個人的力量或許弱小,但如果大家齊心協力,一定能和武建設戰鬥到底。
激烈的思想鬥爭之後,柯之卉終於開始說實話。
隨著柯之卉的講述,武建設龐大的罪惡關係網終於掀起冰山一角。
派出所、監獄、戒毒所……
越聽越心驚,許嵩嶺如坐針氈。
審訊一結束,許嵩嶺直接往彭康副局長辦公室彙報,兩人緊閉房門商量,此事涉案人數太多、情節太過嚴重,絕對不能走漏一絲風聲。以武建設的能量,稍有不慎讓他察覺不對,不僅罪證很快就會消除,在場的所有人都會有危險。
趙向晚送周如蘭回去。
兩人一路沉默,從審訊室沿著長長的走廊慢慢往外走,直到站在市局大樓門口,周如蘭這才停下腳步,抬眼看向趙向晚,聲音有些暗啞:“我,我不知道……”
趙向晚輕聲安慰:“如蘭姐,你彆想太多,這件事不是你的錯。”
彆說周如蘭不知道,就連省廳那麼多同事、領導,不都認為武建設正直廉潔、奉公守法嗎?
周如蘭的內心沉重無比。
尊敬了十幾年的繼父是個罪無可恕的人,引以為豪的武副廳長是個背叛警察職責的貪官——哪怕已經有了心理準備,哪怕內心產生過深深的懷疑,但親耳聽到,如此清晰地了解到這一點,她的情感上依然覺得難以接受。
這一刻,她忽然能夠理解母親的艱辛。
母親是個善良溫柔的人,體恤弱小、憎恨邪惡,以身為人民警察而自豪。可是武建設呢?陰險狡詐、貪婪無恥,為罪犯撐起一把保護傘。作為武建設的枕邊人,她一定非常無助吧?
想到母親近二十年婚姻所遭的罪,周如蘭心如刀絞。
趙向晚聽到周如蘭的心聲,也為苗慧感到不值。苗慧與武建設,一個白、一個黑,一個陽光一個陰暗,三觀完全不一致的兩個人,竟然做了這麼久的夫妻,不得不說武建設太擅長偽裝。
兩人相對無語,一時之間氣氛有些凝滯。
周如蘭打起精神來笑了笑:“向晚,真的非常謝謝你。今天如果不是你負責審訊,恐怕柯之卉什麼都不會說。”
趙向晚搖了搖頭:“不客氣。”
周如蘭性情內斂,深深地看了趙向晚一眼,眼裡滿是感激與信任。在她心中,已經將這個妹妹的同學視為知己。
周如蘭:“就送我到這裡吧,我回醫院後就讓何警官回來。”苗慧現在昏迷不醒,身邊離不得人,周如蘭下午來市局認人,重案組安排何明玉頂班。
趙向晚點點頭:“行。”筆錄做得最好的,還是何明玉,等她回來朱飛鵬的工作量就能減輕一些。
兩人正要告彆,許嵩嶺匆匆趕來,神情有些興奮:“來了,來了。”
周如蘭不解地看著許嵩嶺:“什麼來了?”
趙向晚卻知道前因後果,看一眼四周,湊近周如蘭耳邊,輕聲道:“咱們回辦公室再說。”
為了避免打草驚蛇,武如欣想辦法拿到武建設與武如烈的頭發,裝在證物袋中交給趙向晚,然後由趙向晚拿回市局交給許嵩嶺。
許嵩嶺聯係遼省戰友,派朱飛鵬送去遼省刑事技術中心進行檢測,再由掛號信寄回星市公安局重案組。
整個環節隻有武如欣、趙向晚、許嵩嶺、朱飛鵬四個人知道,絕不假手於人。武建設在省廳、市局耳目眾多,隻要讓他發現一絲端倪,恐怕這事就辦不成了。
周如蘭再次折返,許嵩嶺將她帶回自己的獨立辦公室,鄭重其事地鎖上門,搞得周如蘭有點緊張,唯有靠近趙向晚才能找到一絲安慰。
趙向晚問:“許隊,結果怎麼樣?”
許嵩嶺從口袋裡取出一封郵局寄來的掛號信,交給周如蘭:“你自己看吧。”
第二次打開親子鑒定報告單,周如蘭有了經驗,熟練地翻到最後一頁,直接看結果。
——支持武建設為武如烈生物學父親
看到報告末尾這一行字,周如蘭麵色陰雲密布。雙手開始顫抖,有點拿不住這薄薄的幾頁紙。
果然!果然!
所有懷疑都落到實處。
武如烈真的是父親的私生子!
母親這麼多年的付出與艱辛喂了狗!
趙向晚看一眼周如蘭,擔心她撐不住。
周如蘭的眉宇間卻多了一絲堅韌:“我沒事。”這一段時間家裡發生太多的事情,她被迫麵對所有風雨,不斷成長。
許嵩嶺的聲音裡多了一絲冷意:“在組織的監督下,武建設都敢造假,在親子鑒定報告上動手腳,可見他心理素質有多強、手段有多老練。你先彆聲張,咱們布置好了再動手。”
周如蘭顫抖的雙手漸漸恢複平靜,繃著臉點了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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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切照舊,武建設每天白天上班、晚上到醫院看望苗慧,兩個女兒見到他時畢恭畢敬,這讓他感覺很愉悅。
武如欣沒有再提留下周如蘭的話,還是和以前一樣,像隻乖巧的小鵪鶉。以前她被苗慧照顧得很好,衣來伸手、飯來張口,現在她學會了照顧人,每天幫母親翻身、擦身,還知道關心他這個父親白了頭發。
周如蘭鄭重向他道歉,態度誠懇端正:“爸,對不起,是我誤會了您。您大人大量,請不要與我計較。您放心,我說話算話、認賭服輸,請調報告已經提交,等母親的狀況穩定下來之後,我就會離開星市。”
一直以來懸在心上的那塊石頭落了地,武建設感覺現在的生活才是他想要的。苗慧昏迷不醒,不用再在她麵前裝清高、扮深情。周如蘭馬上就要離開星市,不用再看到那張酷似周江勇的臉龐在眼前晃悠。
自己的親骨肉一個乖巧懂事,另一個聰明好學,將來都會是他事業的助益,多麼完美!
夏日的清晨,天氣涼爽,風裡送來陣陣花香。
省公安廳的家屬區與辦公區隻隔一條馬路,武建設走出家屬大院,與警衛點頭問好之後,緩步往省廳辦公區走去。
武建設有個好習慣,每天總會提前半個小時到達辦公室。旁人都說他愛崗敬業,隻有他自己明白,他這是為了避免上班路上不斷與同事打招呼。
剛剛走過馬路,忽然從省廳大門邊竄出來一個神情憔悴、衣著土氣的中年婦人,撲通一聲跪在武建設麵前,拚命磕頭:“領導,領導,求你把兒子還給我!”
武建設站定,皺眉看著眼前婦人。
夏日炎炎,她穿一件斜襟長袖藍布大褂,一條黑色長褲,一雙老布鞋,汗水打濕了她的額前頭發,緊緊貼在額頭,整個人看上去很是狼狽。
身為省廳領導,武建設偶爾也會遇到來單位喊冤的老百姓,他溫聲道:“你有什麼問題,找省政府信.訪.辦……”
一句話沒有說完,那女人已經攀上他褲腿,哀求道:“你是大領導,為什麼要搶我兒子?你把兒子還給我啊。”
武建設感覺有些莫名其妙,有心想要一腳踢開眼前瘋子樣的婦人,但眼睛餘光正看到走過來兩名身穿製服的同事,隻得忍耐著彎下腰:“什麼兒子?你丟了兒子就直接去派出所報警,如果有什麼冤情直接去信.訪.辦,來這裡鬨騰,根本解決不了問題。”
警衛也察覺到這裡的異樣,快步跑過來,想要將婦人從地上拉起來。
那婦人一見到身邊人多起來,忽然就爆發出一陣劇烈的號啕:“你彆打發我,我找的就是你!是你帶走我兒子,你把他還給我——”
武建設內心升起一陣不妙的感覺,再一次凝視細看,努力在腦海中搜尋著這張麵孔。
土氣的打扮,花白的頭發,愁苦的眼睛,老實巴交的模樣——什麼時候自己見過這樣一個女人?還搶了她兒子?
武建設忽然倒抽了一口涼氣,死死盯著這個婦人,一個絕對沒有想到的名字從腦子裡蹦噠出來:柳福妹?
柳福妹,戰友孟偉的妻子。
十五年不見,她怎麼找到這裡來?
柳福妹跪在地上,揪著武建設的褲腿,抬起頭來,眼中滿是淚水:“領導,領導,你把我兒子帶走了十五年,求你把他還給我啊。當初我家裡有難處,孟偉剛走,我一個人養不大兩個娃,隻能把二毛交給你撫養。你明明帶走二毛的時候答應得好好的,每年會帶他回來給孟偉上香,讓他和大毛兄弟倆見麵,可是……你一走就是十五年,什麼消息都沒有,你把我家二毛還給我!”
心跳如擂鼓,武建設意識到了問題的嚴重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