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輝挨了批,脖子一縮,不敢再說話。
其他人聽膩了,可趙向晚卻是第一回聽,聽得非常認真。身為警察,的確要對手中權力有敬畏心,抓捕、取證、訊問、傳喚……一般人聽說你是警察都會有些害怕,畢竟,對普通老百姓而言,警察是有特權的存在。
如果濫用警察權力,那對民眾而言就是災難。
想到這裡,趙向晚抿了抿唇,同樣表情嚴肅地說:“師父,我記住了。”
許嵩嶺指著趙向晚對艾輝說:“看到了沒?這個態度,才是對的!”
艾輝身體強健、格鬥技巧強、槍法準,身手好,不過他邏輯思維能力偏弱,性格有點憨憨的。他聽到許隊批評自己、表揚趙向晚,並沒有不高興,隻是搔了搔腦袋,訕訕地笑了。
何明玉心細,怕艾輝尷尬,打了一句岔:“許隊,你剛才不是說,要告訴我們,你為什麼要阻止我們繼續追查蔡暢被殺案嗎?到底是為了什麼?總不能隻是因為蔡暢違規配槍外出吧?”
許嵩嶺有點家長作風,一說起大道理來有點沒完沒了。被何明玉一提醒,他才想起正事,有些不自在地咳嗽了一聲,終於言歸正傳。
“蔡暢後腦被鈍器擊中,前胸被利器刺入,這說明動手的至少有兩人。動手地點就在蔡暢回家必經的小巷,偏僻少人,凶手絕對提前踩過點。一錘斃命,銳器刺入心臟,快、準、狠,凶手要麼是練家子,要麼就是受過訓練的殺手。”
“哦——”重案組的年輕人全都發起一聲喟歎。
凶殺案第一怕激情殺人,第二怕殺手作案,因為無規律可循。
激情殺人,往往是一瞬間的事,比如擦肩而過,比如人海中一個眼神的對視,突然就動了殺機。殺完人凶手離開,人生再無交集,怎麼找?在DNA檢測還沒有完全推廣、監控沒有遍布城市各個角落的九十年代初,根本尋不到凶手的一絲蹤跡。
殺手作案,那就更難偵破。殺手是受過訓練的人,隱蔽性、反偵查能力極強。除非有內線、或者找到仇家信息,進一步監控仇家賬戶流動,才有可能揪出真凶,否則,望洋興歎。
朱飛鵬舉起手:“我有個問題。如果是殺手,應該不是本地人吧?為什麼不對周邊旅館近期進出星市的陌生人進行盤查?”
許嵩嶺看了他一眼:“就你聰明!”當時案件偵查動用無數警力,不要說周邊旅館,所有星市的旅館、出租屋、酒店全都查了個遍,一個一個地排查,都沒有找到可疑之人。
朱飛鵬有點鬱悶:“哦,那有可能不是殺手,是本地人作案吧。”
何明玉說:“一般人犯下凶殺命案之後,都會害怕逃走。隻要一逃,就有跡可查。既然警察當年沒有查出什麼,那說明凶手心理素質非常好,殺完人卻像沒事人一樣,照樣工作、生活。”
許嵩嶺歎了一聲:“是,我們當時查了所有凶殺案前後十天進出星市的人群,包括出差、旅遊、上學……隻要凶手有一絲緊張,就能把他揪出來。偏偏這回的凶手狡猾得很,所以才會成為懸案。直到三個月之後入室搶劫案一出,被偷的槍才有了著落,但是凶手依然沒有追查到一絲線索。”
趙向晚說:“其實也是有線索的。凶手是男性,三人,身高168-175、體重120-140,步態正常,從下手的速度與力量來看,應該是年輕人,並且受過一定的訓練,可能是當過兵,或者民兵,或者習武。”
許嵩嶺點頭:“沒錯,這些線索是兩個案子留下的。但星市這麼大,具有這樣特征的年輕男性太多,沒辦法一個一個地排查。”
何明玉想起一件事:“不是有半個指紋?”
許嵩嶺長歎一聲:“可惜,我們也沒辦法把全城人的指紋都采集比對。何況,那個指紋並不清晰,而且隻有半個。”
朱飛鵬不滿地嘟囔了一句:“說白了,還是工作量太大,全靠人力不知道搞到猴年馬月。要是有機器能夠幫忙,把指紋一錄入,自動比對,該多好啊。”
黃元德慢條斯理地說:“你說的這個,現在還不行,也許未來可以。我看過一部科幻小說,未來機器比人聰明,可以快速幫助人類完成許多枯燥的任務。”
許嵩嶺搖搖頭:“說起來容易,做起來難啊。隻是半個模糊指紋,人工一一比對,你們說需要多少時間?”
指紋是人體獨一無二的特征,每個人、不同手指的指紋都不一樣,其複雜程度足以提供用於鑒彆的足夠特征。
現場留下的指紋,是右手食指外側的半個指紋。如果要進行指紋比對,首先就要進行采集,采集完整的右手食指指紋。設定出幾十個基本特性點,一一進行比對。
現場采集、確認有效性、送到刑偵技術中心,再由專人比對,一個人、一個指紋,最快也需要耗費三個小時的時間。
1982年星市全市近百萬人口,年輕男性也有十幾萬,如果全部進行采集指紋對比,需要四十萬個小時,換算下來就是四十六年時間。
四十六年!所有人都張大了嘴,完全是不可能任務!
就連朱飛鵬都開始搖頭:“難,難,難——”
許嵩嶺說:“我們當年查過蔡暢的所有社會關係,發現蔡暢其人並不是高廣強所看到、所了解的那麼簡單、那麼無私善良。在他家中找出十幾條高級香煙、數十瓶好酒,還有現金若乾……”
啊?重案組的年輕人們剛剛閉上的嘴,又再一次張大。
何明玉不假思索地說:“貪汙受賄?”
許嵩嶺抬手示意大家閉嘴:“隨著蔡暢的去世,這一切都劃上了一個句號。蔡暢行事很隱蔽,同事都不知道他私下裡受賄。查不出是誰送來的煙酒,更查不出大量現金的來源,最後市局決定,將贓物收繳,其餘的,就此封存。但正是如此,案件便顯得更為複雜。是誰行賄,所為何事,是否與蔡暢被殺有關?”
趙向晚陷入沉思。
有沒有一種可能,樊弘偉、曹得仁之所以沒有留下案底,是因為樊家、曹家行賄的結果?會不會因為蔡暢要價太高,引來樊弘偉兩人不滿,所以行凶殺人?
想到這裡,趙向晚抬眸看向許嵩嶺:“當年有沒有查過樊弘偉和曹得仁?”
許嵩嶺點頭:“隻要是蔡暢經手過的案子,所有人員我們都進行了排查。時間過去太久,我也記不得樊弘偉這個人了,按理說應該都查過,肯定是沒有問題的。”
趙向晚提出了異議:“要查的人太多,警察精力有限,如果有人做偽證,編一個不在場證明,極有可能蒙混過關。”
何明玉也支持趙向晚:“對啊,我記得潘國慶殺人,也有完美的不在場證明呢。”
許嵩嶺看著小徒弟,眼中有了一絲笑意:“怎麼?你是非要和樊弘偉乾上了?來,你和大家說一說,為什麼懷疑他?”按照他對趙向晚的了解,如果不是有較為清晰的判斷,她不會說出那樣的話。
趙向晚道:“師父你不是說過嗎?大膽假設、小心求證。我就是有一種模糊的感覺,怎麼就那麼巧,在火鍋店裡遇到樊弘偉,又為什麼那麼巧,恰好觸動高警官的心事,讓他說出蔡暢被殺案。而且……天堂有門他不入,地獄無門偏要來,誰讓他不長眼,非要和我們重案組的人過不去?我查一查他,很正常。”
想到火鍋店裡對陣的場景,艾輝有些躍躍欲試:“當時那一架沒打成,手癢得慌。小師妹想要查他,那就查吧。”
朱飛鵬的腦子裡閃過昨晚趙向晚站在夾竹桃花樹下悠悠地說:“有沒有覺得,這世界並不公平?”
如果世道不公,那我們就來替冤死的鬼們討個公道!
不管蔡暢是不是貪汙受賄,他罪不致死;三醫院家屬樓那四條人命,更是清白無辜。
朱飛鵬咧開嘴,衝著趙向晚說:“不管你是什麼理由懷疑樊弘偉,我信你!你說查他,我們就查他。”
許嵩嶺終於點了頭:“行,聽向晚的,查吧!”誰叫我是你師父呢——這句話,許嵩嶺放在心裡沒有說出來。
趙向晚聽到了,起立站好,笑著說:“是!師父。”
許嵩嶺是個雷厲風行的人,既然決定放心讓年輕人去查,立馬大手一揮:“你們今天有什麼收獲?都說來聽聽。”
老大一發話,重案組的人全都動了起來。
朱飛鵬將手中資料放在會議桌上:“許隊,今天我們走訪城建局的人,發現大家對樊弘偉的評價兩極分化。有的說他克己奉公,有的說他搞小團體;有的說他熱情豪爽,有的說他陰險狡詐。”
許嵩嶺拉下臉:“你們沒有征得我同意就開始調查樊弘偉,那用什麼身份去詢問?”
朱飛鵬嘿嘿一笑:“隔壁三組不是在查水庫拋屍案嗎?正好城建局與九秀水庫不遠,我們借用查這個案子的名頭進行走訪,名正言順。”
許嵩嶺沒好氣地白了他一眼:“算你小子聰明。”
祝康笑著補充:“許隊你放心吧,我們沒有上來就指名道姓查樊弘偉,都是迂回戰術,慢慢引到拆遷辦這上麵去。畢竟,水庫拋屍案雖然還沒查出死者身份,但畢竟水庫旁邊有塊地說是要蓋彆墅,拆遷辦的人正在負責協調。勉強也算是找了個理由問問拆遷辦的基本情況。”
許嵩嶺心中一凜:“拆遷辦?好家夥!你們不會誤打誤撞,找對地方了吧?”
朱飛鵬神情有些興奮:“許隊,你彆說,我還真的有點懷疑這個樊弘偉。我聽說他帶著曹得仁這一批小弟,專門負責修路、蓋房的地塊拆遷工作。要是遇到不聽話的,他們就采取各種下流手段,什麼斷電斷水、堆放垃圾、慫恿地痞流氓鬨事,有一回還直接把挖土機開到現場,把人家的房子給扒拉了。有人告到城建局去,可是楊旭剛局長很維護樊弘偉,說他顧全大局、犧牲自我。”
許嵩嶺點點頭:“嗯,我會讓重案三組往拆遷住戶那裡走訪一下,說不定能迅速確認死者身份。你們先說說樊弘偉、曹得仁他們的事情吧。”
將朱飛鵬、趙向晚了解到的情況一綜合,許嵩嶺在小黑板上寫下樊弘偉人生的幾個關鍵時間節點。
1981年10月,樊弘偉打架鬥毆進派出所,年底被運輸公司辭退,一直待業在家。
1982年3月,樊弘偉進入城建局當臨時工,給楊旭剛當私人司機。
1985年5月,樊弘偉認識顧文嬌,同年12月領證結婚。
1986年5月,城建局拆遷辦成立,樊弘偉有了正式編製。
1987年3月,樊天寶出生。
1988年5月,樊弘偉升任副科長。
1990年5月,樊弘偉升任拆遷辦主任,科級乾部。
趙向晚看著這條時間線,久久沒有說話。
何明玉想到趙向晚剛剛跟她說過,懷疑樊弘偉是蔡暢被殺案、三醫院滅門慘案兩樁大案的凶手,剛剛還覺得這個懷疑太過大膽,但現在看著樊弘偉由一個小小的貨車司機,一步步成為拆遷辦主任,不由得也動了心思。
說不定,趙向晚真猜對了呢?
不是有句俗話,亂拳打死老師傅。這麼多人都抓不到凶手,說不定趙向晚誤打誤撞的,抓到了呢?
想到這裡,何明玉走到小黑板前,拿著粉筆在楊旭剛這個名字上劃了個圈圈:“樊弘偉之所以能夠升官,全靠楊旭剛。有沒有可能,他與楊旭剛曾有過不正當的交易,因此他才會那麼下死手幫忙?”
現場安靜下來。
許嵩嶺皺著眉毛,半天猶豫著說:“楊旭剛?這個名字我沒有聽說過。”
門口傳來高廣強的聲音:“楊旭剛?這個人我認得!”
所有目光都投向剛剛從外麵辦事回來的高廣強。
高廣強突然接受到這麼多目光,一時之間有些受寵若驚:“你們乾嘛?怎麼突然討論起楊旭剛這個人?”
和他一起辦事的劉良駒一進屋,看到大家都坐在會議桌旁,忙找了個位置坐下,看著小黑板上的時間線好奇地問:“你們在討論什麼案子?怎麼不等我和老高回來?”
朱飛鵬簡單介紹了一下剛才大家討論的結果,高廣強聽說許嵩嶺鬆了口,同意大家調查蔡暢被殺案,神情非常激動,站起來大聲表態:“需要我老高做什麼,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許嵩嶺擺了擺手:“沒那麼嚴重。你先和大家說說,楊旭剛你怎麼會認得?”
高廣強冷笑一聲:“我在五福路派出所的時候,應該是81年的時候吧,在一次掃黃行動中抓了十幾個人,其中就有他一個。當時登記信息的時候是蔡暢負責的,原本我也記不得這個人,但是楊旭剛在那一批人裡頭吧,皮膚最白,比那些小姐還白,我印象特彆深刻,特地瞄了一眼他的名字。”
眾人想象當時的場景,全都笑了起來。
在這一撥沒穿衣服的人中間,楊旭剛鶴立雞群一般地吸引著所有人的目光,簡直太搞笑了。
朱飛鵬一邊笑一邊說:“老高,這都十幾年過去了,你還記得他的名字,看來是真白啊。”
老高臉一紅,嘿嘿一笑:“沒辦法,大男人露光屁股的畫麵,除了澡堂子,也就是掃黃的時候有機會看到。”
許嵩嶺想笑,可是嘴角扯了扯,看到趙向晚、何明玉繃著臉不吭聲,趕緊收了笑,咳嗽兩聲:“好了好了,說正事。”
高廣強迅速收了笑,整了整臉上表情:“我當時記住了楊旭剛的名字,不過也沒放在心上。這種小違法處理起來也簡單,拘留、罰款就完了。五年前吧,處理一個案子的時候,我和三組的梁元凱一起走訪城建局,無意間見到了楊旭剛。他那個時候已經坐上局長的位置,根本記不得我這個小警察。”
劉良駒奇怪地“咦?”了一聲,“嫖.娼被抓,拘留處理,難道沒有留下案底?竟然還能升官?這個楊局長挺有能量啊。”
許嵩嶺似乎想到了什麼,臉色有些難看。
【媽的,蔡暢當副所長之前,估計乾了不少醃臢事。搞不好,楊旭剛之所以能夠全身而退,也是蔡暢放了他一馬。濫用警察權力,真醜陋!】
楊旭剛、樊弘偉、曹得仁……都在1981年與蔡暢有了交集,第二年2月,蔡暢被殺身亡。
許嵩嶺轉頭看向小黑板,心潮起伏,說不出來的難受。
蔡暢被殺,配槍被搶,此案轟動全城,如果不是後來配槍在三醫院滅門慘案中被找到,恐怕公安部都會來人督辦。
蔡暢的親人、朋友、同事,包括記者媒體,每個人都在說:這是一個好警察,隻可惜死得早,一定要為他申冤。
現在如果翻出此案,有些真相浮出水麵,不知道那些為蔡暢唏噓的人,心裡會怎麼想。
震驚?難過?痛苦?唾棄?
許嵩嶺不得而知。
但許嵩嶺知道,追尋真相,是他的職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