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已拆除的羅縣慈善堂。
——三十四年前的棄嬰。
——肩胛骨上的蝴蝶胎記。
隻有這條線索, 如何從茫茫人海中把人找出來?
喬紅玉給趙向晚出了一個難題。
趙向晚眉頭微蹙。
喬紅玉看著趙向晚的表情,知道這件事很難,反過來安慰趙向晚:“沒事沒事, 我就是找你問問。如果實在太麻煩,就算了。”
雖然嘴上說“算了”,但喬紅玉眼中的悵然藏都藏不住。
【這件事, 是我心頭的痛。】
【隻要一到清明,給我爸媽上墳的時候,我這心裡頭的愧疚就像春天的野草一樣, 發瘋一樣的長著。】
【我爸媽沒有兒子,隻生了我和小妹, 家裡所有的東西都被叔叔們瓜分了,我在那個村裡,隻剩下一道墳頭, 還有……小妹, 連名字都沒來得取的小妹。】
趙向晚想了想, 對喬紅玉說:“我認得兩個61年的棄嬰, 是夫妻倆, 他們都在星市孤兒院長大, 不知道能不能為你提供一點信息。”
喬紅玉心一喜,抓著趙向晚的手舍不得放:“肯定有用!第一次見你, 和你說了那麼多話,我就特彆喜歡你。先前我以為你是個打工妹, 還一心想著把兒子介紹給你, 對不住,是我眼瞎,我兒子哪裡配得上你?你肯幫我, 為我提供信息,就已經是非常好的好警察了。我去羅縣公安局報過案,人家根本不理不睬。”
公安局不立案還真不是公安局的錯,趙向晚說:“大姐,您這個案子,實在是太過久遠。我也隻是提供一個方向。”
喬紅玉連連點頭:“好好好,你告訴我那對夫妻的姓名、地址,我去找,我去問。”
趙向晚沒有直接把閔家槐的家庭住址告訴她,而是留下喬紅玉的電話:“你等我通知吧。”
喬紅玉千恩萬謝地離開。
祝康看著趙向晚:“你打算管她這舊事?”
朱飛鵬搖頭歎氣:“十四年前的事情,線索太少。”
趙向晚的態度倒是很輕鬆:“誰都會有難處,能幫一把是一把吧。”
向晚是被父母拋棄的孩子,小時候曾無數次幻想,找到親生父母之後他們會激動哭泣、努力彌補、疼愛她,所以很理解被拋棄的孩子那種想要尋親覓祖的渴望。
因此遇到有人尋找失散多年的親人,趙向晚總想伸伸手促成一二。
村灣的事情處理完畢,趙向晚回市局複命。雖然許嵩嶺嘴上批評、教育,吹胡子瞪眼睛,但趙向晚聽到了許局歡樂無比的內心。
【在省廳露了臉,乾得漂亮!】
【向晚雖然行事魯莽,但銳氣十足,是顆好苗子。】
【端了多個犯罪窩點,扯出十幾樁舊案,又是大功一件。】
帶著這份愉快的心情,趙向晚見到了還在看守所等待判決的閔成航。
閔成航是個聰明人,他雖然當街砍人,但的確是因為妻女被綁架這才走上不歸路,加上協助警方成功勸邱勇交代出一批槍械的下落,成功將一樁銀行劫案掐死在萌芽狀態中,將功贖罪,市局已經打報告申請為他減刑。
妻女安然無恙,閔成航對趙向晚充滿感激,自然是有問有答。可是聽趙向晚說起喬紅玉尋找小妹的事情,閔成航眉毛皺了起來。
閔成航的態度明顯帶情緒:“當年養不活所以扔了,那就扔了吧。現在過了十幾年再來找,她想做什麼?”
趙向晚道:“喬紅玉也不是想做什麼,就是想找到小妹,看看她過得好不好吧。”
閔成航冷笑了一聲:“她是不是覺得自己挺偉大?過了這麼多年還沒有忘記小妹?假惺惺!我看是現在日子過得好了,想起往事心中愧疚,想要讓自己心裡舒服一點吧?”
趙向晚知道被拋棄的孩童,心理多多少少都會有些陰暗,但聽到閔成航如此坦誠地表達出自己的不滿,趙向晚拉下臉來:“能夠心有愧疚,已經是不錯的了!有些拋棄孩子的父母,半分愧疚都沒有,還反過來索取孩子的回報、指望孩子給他們養老呢。”
閔成航的心被刺痛,轉過臉沒有吭聲。
他的腦中閃過在監獄裡見到邱勇的場景。
邱勇一看到他,兩個人的臉像照鏡子一樣,便有些狐疑。再聽說閔成航是棄嬰,邱勇這才想起父母曾經提過的往事。
閔成航的老家在蔡旗鄉塘村,父母生了子四女,生活艱苦。閔成航出生的時候不好,正趕上年困難時期,家裡穀糠、榆樹葉、野菜度饑荒,母親一滴奶都沒有,眼看著閔成航就要餓死,聽說縣城有一個外國人開的慈善堂,收養棄嬰,還送孩子們上學,便悄悄扔了過去。
等到後來條件好了一些,邱母想要去把兒子找回來,卻發現慈善堂人去樓空,啥也沒有了。那個時候交通、信息都不發達,農村人也沒什麼人脈,隻得悻悻然地回了家。
邱家一共四個兒子,大兒子邱大貴;二兒子就是閔成航,還來不及取名就送到了慈善堂;兒子邱勇。邱家父母一開始每到過年都會念叨兩句,但時間門一久漸漸忘卻,隻能從邱家兄弟的名字上看出閔成航在這個家庭留下的痕跡。
前幾年邱父、邱母先後去世,邱家兄弟姐妹各自奔波忙碌,閔成航被徹底遺忘。
對邱勇而言,離家多年,又在獄中關了幾年,陡然看到一張與自己相似的臉,還真是嚇了一大跳。從小一起長大的大哥與邱勇並不像,沒想到這個被家裡人拋棄的二哥卻和他生了一張一模一樣的臉——真神奇。
了解過自己的身世之後,閔成航內心對父母的仇恨不僅沒有消除,反而更加熾烈。
——家裡子五女,怎麼偏偏就隻扔了他一個?
——塘村與羅縣也不算太遠,為什麼不經常去看望一下他?
——慈善堂遷走之後,他們為什麼不肯繼續打聽一下?
但凡他們能夠多一分關心,閔成航也不至於在孤兒院裡那麼孤苦無依。
可是,這一份憎恨,隨著父母的離世,再也沒有辦法表達出來。因此今天趙向晚找他打聽喬紅玉小妹的事,閔成航的反應比較激烈。
趙向晚聽到了閔成航心中所想,勸了一句:“你父母已死,再恨他們有什麼用?就算他們把你扔了,沒有把你撫養成人,但是,你也沒有給他們養老,雙方扯平,沒必要再記恨了。”
說到這裡,趙向晚忽然停了下來,腦子有一刹那的放空。
趙青雲、魏美華把自己遺棄在鄉下,難道自己就沒有過憎恨嗎?還是有的。
未來自己當然不會給他們養老,但是,難道這份牽絆就扯平了嗎?
果然,這世上勸他人容易,勸自己難。
閔成航聽了趙向晚的話,長歎一聲:“道理我都懂,可是不知道為什麼,我還是意難平。”
對了,就是這個字——意難平。
都是一奶同胞,為什麼有的可以在父母身邊長大,讀書有人供,工作、結婚都有人張羅;有的卻被拋棄、任其生長、不聞不問?
總想見到他們,親口問一句:你們為什麼要把我扔下?
總想聽到父母滿懷愧疚地對自己說一句:對不起,是我們的錯。
總想讓他們對自己千般寵、萬般愛,享受一下真正的、不求回報的父母之愛。
隻有這樣,才能將內心的那一股“意難平”消彌。
趙向晚點了點頭:“我理解。”
閔成航斜著眼睛看趙向晚:“你理解?你才多大?你能理解什麼?”
趙向晚看著他:“你的意難平,是因為沒有得到。”
閔成航轉過臉去,沒有說話。
【沒有得到,所以才會意難平。】
【她沒有說錯。】
【趙警官還是這樣,一句話錐心窩子。】
趙向晚繼續:“你父母已逝,兄長姐妹還在。你已經見過邱勇,其他幾個還沒有見到過吧?不如帶妻女回老家轉轉,到你父母墳頭去磕個頭,直接去質問,去哭一場,也許執念就會消除。”
閔成航死鴨子嘴硬:“我不去!”
趙向晚說:“或者,幫助彆人也是幫助自己。”
閔成航轉過臉來:“什麼意思?”
趙向晚:“通過幫助彆人尋親,讓自己得到救贖。看到同樣命運的人,在你的幫助下找到親人,或許,你那口怨氣就會平息下來。”
雖然明知道趙向晚在忽悠自己,想讓他幫忙尋人,但她所說的“幫助彆人、救贖自己”卻精準地戳中他的內心。
閔成航的內心充滿憤恨,所以當妻女被綁架時,他第一時間門選擇報複社會。但現在妻女安全,被他砍傷的趙向晚選擇原諒,警察們幫助他申請減刑……這一切讓他重新思考:他那滿腔的憤怒,到底是因為什麼呢?如果是因為“意難平”,那有什麼辦法可以平呢?
現在趙向晚提供了一個新思路:幫助和他有相同命運的人尋找到親人,平息內心的怨念,這讓閔成航動心了。
閔成航沉思片刻:“你要找的人,或許我知道是誰。”
趙向晚抬眸看向他:“是誰?”
閔成航道:“我是六歲的時候從羅縣慈善堂轉到星市孤兒院的,我們那一批被遺棄的孩子都姓閔,她既然是五月生的、六月扔的,那就是夏末來的孤兒院,名字的第二個字是‘家’。我們那一群孩子,平時洗澡都是脫光了衣服站在水龍頭底下洗,赤裎相見,誰身上有點什麼印跡大家都清楚。你說肩胛骨有紅色胎記,像蝴蝶的,的確有一個。”
趙向晚萬萬沒有想到,這麼快就調查出了結果。她不由得身體前傾,目光緊緊盯著閔成航:“她是誰?人在哪裡?”
閔成航說:“她叫閔家蝶,個子雖然不高,但是個狠人,經常和我打架搶東西。後來到了1967年春天,資助慈善堂的閔姓大善人去世,神父把我們分批安置。我和家槐到了星市孤兒院,閔家蝶不知道去了哪裡。”
有了名字,已經是大進展。
趙向晚問:“你妻子會不會知道她去了哪裡?”
閔成航搖頭:“我們那個時候都隻有六歲,六歲之前一直在慈善堂裡生活,根本不知道外麵是什麼世界,估計家槐也不會知道。不過,你們可以多問幾個慈善堂出來的孩子,說不定能夠問出點消息。”
趙向晚笑了笑:“那我讓喬大姐和你妻子聯係,沒問題吧?其實說來也是緣分,閔家槐被帶到羅縣的時候,不是給你打過兩回電話嗎?就是在喬紅玉的副食店裡打的付費電話。後來我到羅縣去找閔家槐,也是喬紅玉認出了照片上的她,給我指了路,因此我才能順利找到她們母女的消息,將雙雙帶了出來。”
閔成航的眼睛裡多了一絲溫暖,身上的刺收斂了一些:“好!你讓喬大姐與家槐聯係吧。也請替我說一聲謝謝。等我出去,一定登門道謝。”
趙向晚站起身,離去之前看一眼閔成航:“這世上,還是好人多,是不是?”
這句話,是曾經幫助自己讀書的梅心慧老師所說。正是因為這句話,才讓擁有讀心術、被親生父母拋棄、被養父母欺騙的趙向晚沒有變成一個壞人。
走出看守所,晚秋寒氣襲來,趙向晚拉緊衣領。
時間門過得真快,一件又一件案子接踵而來,都沒顧得上欣賞枝繁葉茂的夏日風采,晚秋已至。
回到辦公室,祝康問:“怎麼樣?有沒有消息?怎麼沒帶我去呢?就算幫不上忙好歹也能做個伴嘛。”
或許是因為家人被害,雖然在舅舅、舅媽的關愛下長大,但祝康內心依然有些遺憾。因此聽到趙向晚要幫喬紅玉找妹妹,祝康表現得很積極。
趙向晚微笑:“真是巧了,閔成航、閔家槐兩個也是61年被扔在羅縣慈善堂,和喬紅玉的妹妹閔家蝶一起長大,隻是六歲之後各奔東西,不知道她去了哪裡。”
祝康興奮地搓手:“啊,能夠活到六歲,應該現在還活著。閔家蝶嗎?喬紅玉要是知道她的消息,一定很高興,你快點打電話給她吧。”
於是,在祝康的催促下,趙向晚拔通了電話。
果不其然,喬紅玉一聽到消息,在電話裡就哭了起來:“閔家蝶嗎?這個名字真好聽。她還活著,真是太好了!我過來,我馬上買票過來。趙警官,謝謝,謝謝你。你真的很厲害!我找了二十年都沒有一點消息,可是你一出馬就知道了她的名字。你是個好人,你真的是個非常非常好的妹子。”
喬紅玉說了一大堆感謝的話,聽得趙向晚都有點不好意思,掛了電話。
一轉頭,祝康出起了主意:“向晚,讓季昭幫忙畫像啊?慈善堂的孤兒肯定沒有照片,我們可以問問閔成航、閔家槐,看看閔家蝶長什麼樣子,然後讓季昭畫出來。”
趙向晚覺得有道理。
朱飛鵬卻撇了撇嘴:“你們倆可真閒,尋人這種事,需要我們重案組出馬嗎?”
祝康說:“咱們最近不是在整材料嗎?新案子也沒下來,閒著也是閒著,幫孤兒尋找親人也是積功德嘛。”
朱飛鵬無奈地屈服:“行行行,你說了算。”
接下來,劉良駒、朱飛鵬、周如蘭、艾輝、黃元德這五個人整材料,包括龔大壯一家六口滅門大案、村灣拐賣女案、地下賭場案、龔有霖與盧輝貪腐案……拉拉雜雜一大堆材料,都需要和羅縣公安局那邊對接,一起完成。所有證據收集齊全之後送檢方提起公訴。
趙向晚、祝康、季昭這個,則準備尋訪當年羅縣慈善堂收養的孤兒,打聽閔家蝶的下落,為她畫像。
喬紅玉第二天到了星市。
見到漂亮得出奇的季昭,喬紅玉瞪大了眼珠子。再看季昭與趙向晚舉止親密,張大嘴誇了一句:“唉呀,趙警官,你的對象長得真好,不錯不錯,真挺好。”
她還在心裡補了一句——比祝警官好。
趙向晚沒有浪費時間門,徑直帶喬紅玉到了閔家槐家。
金穗銀行分配的宿舍是五層樓的老房子,樓梯間門的牆壁上到處張貼著小廣告,鐵扶手年久失修,鏽跡斑斑。
原本因為閔成航當街砍人被抓之後,銀行方麵要開除閔成航、收回單位分配住房。可是在重案組的偵破之下,劉商軍夥同耿亮、龔長水等人計劃劫持銀行運鈔車,綁架閔成航威脅他的事件被揭露出來,銀行領導同情閔成航的遭遇,暫時沒有開除他住房自然就沒有收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