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知秋問:“怎麼,又反悔不請了?”
“不是不是。”
胖衙役大喜過望,心說太好了,這人長得一派正直的樣子,原來也是一貫的貨色,那就好辦多了,他也能早點交差。
胖衙役當即道:“知縣大人願意受邀,實在是我等的榮幸,大人等著,今晚一定包您滿意!”
謝知秋微微點頭,就不再言。
*
當晚,龍鳳樓。
月縣這第一酒樓的名字起得氣派,謝知秋本以為畢竟是縣城的酒樓,與梁城想來是不能比的,但誰知一踏進來,才發現這酒樓闊氣非常,雖與觀月樓之類還是不可相提並論,可也裝修古典,有些雅致的調調。
這群差吏不知哪來的錢
財,竟點了滿桌子的好菜,甚至有魚翅熊掌一類。席間還請了歌女奏樂,管弦絲竹,聲音悅耳。
小小一城的小吏,豪氣得令人驚愕。
謝知秋見菜上來,並不急著吃,而是晃了晃手中酒盞。
她將酒盞放在鼻尖輕嗅,道:“這酒倒是特彆,好像彆處不曾見過。”
老縣丞笑著介紹道:“這是上一任胡知縣親自釀的酒,名叫折千桂。胡知縣老家在江南一帶,本地盛產桂花,他原來就有釀酒這個愛好,便在十幾歲時試將桂香融入米酒之中,再加以秘方調和,製出此酒。
“這酒香味清新,口感醇厚,但不醉人,十分特彆,被胡知縣帶到此地後,一直深受我們這兒的百姓喜愛,倒成了特產。
“隻可惜,胡知縣天妒英才,竟忽然病逝,並未留下此酒配方。想當初,他本想在本地推廣此酒,為了降低釀造成本,還特意在衙門試栽培了幾棵桂花樹,不想桂花猶在,斯人已矣,折千桂也成絕唱。
“如今這酒隻剩衙門以及好的酒樓裡還有一些存貨,等全部喝完就再沒有了,可謂一壺就價值千金啊!若非知縣大人親自蒞臨,掌櫃的可不會輕易拿出來的,大人要好好品嘗才是。”
謝知秋聞言,道:“如此,那我是該好好品嘗。”
說著,她便抿了一口。
隻是,她不過唇邊沾了沾杯沿,酒麵倒是晃了晃,酒水卻看不出有沒有少下去。
謝知秋問:“這胡知縣的家鄉,莫不是在江南臨城一帶?”
縣丞驚訝:“蕭大人如何知道?”
謝知秋道:“說是生產桂花,想起仿佛在書上讀到過。”
“蕭大人真是見多識廣、博學多聞啊!來,老夫敬大人一杯!”
一人虛虛碰杯。
“蕭大人怎麼不吃菜呢?”
喝了酒,那七十多歲的老縣丞又殷勤地給謝知秋夾了一筷子菜,介紹道:“來,大人,嘗嘗這個,也是咱們本地的地方菜,彆處可沒有那麼純正的滋味。”
謝知秋掃掃滿桌的人,又看看酒樓端菜的夥計。
眾人皆盯著她。
她略一凝思,夾了一筷子,放進嘴裡。
縣丞緊緊看著她,直到她的喉嚨滾動咽下。
謝知秋道:“味道果然特彆,不錯。”
*
約莫半個
時辰後。
酒足飯飽,歌女散去。
酒樓滿桌的人都還坐著,唯有當晚招待的“蕭知縣”一人倒了,趴在桌上,不省人事。
離得近的焦縣丞小心翼翼湊上去,碰了碰“蕭尋初”的背,低聲喚道:“大人?蕭大人?您還好嗎?”
“蕭知縣”一聲不吭。
縣丞膽子稍微大了一些,用力晃了晃“他”。
對方還是一動不動,宛如死人。
縣丞鬆了口氣,一下子倒回座位上,道:“成了,他睡死了。”
在場眾人皆大為鬆懈,如釋重負的模樣。
典史道:“這下好了,隻要再趁夜深人靜,找個偏僻地方把他抹了脖子就成。早知這麼順利,就直接給他下點毒,也省得多出一步,讓人膽戰心驚得慌。”
“不成不成,下.毒怎麼成,你瘋了?!”
縣丞膽子更小,急道:“我們可是和他一張桌子吃飯啊!萬一出點什麼事呢?再說,如果讓他死在這兒,你以後還來不來這裡吃飯了?”
“你們彆說了,快把他弄出去吧。我怕他醒了,沒搞完總是不踏實。大壯,你怎麼還不動手啊?”
“你們怎麼就會使喚我!煩死了!信不信老子一個不高興,把你們一起宰了?!”
胖衙役本來還要喝酒,聽人催促就不耐煩起來,憤怒地將杯子往桌上一丟,起身要去搬“蕭尋初”。
主簿確認道:“衙門那邊沒事吧?這人拖家帶口,還帶了護衛丫鬟,焦老爺說儘量不要留活口,活人信不過。反正最後統統都可以推到山賊頭上,萬一弄不好跑了哪個,後麵更麻煩。”
胖衙役擺擺手:“放心好了,他那些護衛才幾個人?咱們滿縣衙的衙門,再加上焦老爺那邊給的打手,少說也去了一百多個人手!保證連隻螞蚱都跑不掉。”
“可……”
胖衙役嫌衙門裡的這幫書吏膽子還沒芝麻大,正要罵他們幾句,忽然,一個小廝模樣的人走進來,看到雅間內的景象,嚇得驚道:“你們在對大人做什麼?!”
眾人沒想到這會兒還會殺出個漏網之魚,氣氛忽然一變——
“不好,怎麼漏了這人的小廝?!”
“誰出的紕漏?”
“酒樓的人不該早把他——”
這群人對小廝可就沒有像對蕭尋初那麼怕了,再說這小廝還是清醒的。他們顧不得其他,當即就要過去將他製服!
那胖衙役眼疾手快,當場衝過去,一推就將小廝摁在地上,道:“不許動!你若老實,還能讓你死得痛快點!”
小廝大驚失色,脫口道:“你們怎麼敢——!難道你們不知有王法嗎?!”
胖衙役聞言倒是笑了,囂張道:“王法?在月縣,我們就是王法!殺了你們又如何,這滿樓都是我們的人,全縣的案件也歸我們查,殺了你,其他人會知道嗎?”
胖衙役話音剛落,突然感到脖子一涼,好像被人抵了什麼東西。
他正要怒罵其他人在這時候碰他,放一側頭,才發現脖子上是一把雪亮的大刀,刀鋒正對他的頸間動脈。
胖衙役頓時啞言,這才意識到,當他們全部注意力都在看小廝的時候,有人神不知鬼不覺地趁著吵鬨從窗外門口繞到他們後麵,來了個螳螂捕蟬,黃雀在後。
“你、你……?”
胖衙役這輩子都沒遇見過這等險境,腦子空了一息,半天說不出話來。
壓住胖衙役的人,正是謝知秋先前在望潮山上遇見的鐘大梁等一眾義軍。
胖衙役往日作威作福慣了,隻靠著一身差役服和蠻力恐嚇彆人,哪有可能鬥得過烽煙炮火中活下來的真戰士。
“彆動。”
鐘大梁眼底沉靜,畢竟是久經沙場的人,即使貌不驚人,可無論何時,都臨危不懼,甚至將刀架在彆人的姿勢,都有點過於熟練。
他見胖衙役眼神在轉,主動說:“死心吧,不會有人來幫你的。衙門那裡我們已經清理乾淨了,現在無論是衙門,還是這座酒樓,上上下下都是我們的人。”
胖衙役呆住。
他下意識地抬頭去看。
隻見本該被藥倒的“蕭知縣”坐起來,淡然地理理衣袍,悠然轉過身,麵向他們。
胖衙役看這群人的架勢,再看謝知秋的臉,反應過來,驚道:“是你!你不過一個知縣,居然敢養私兵!可若是讓朝廷知道,可是謀逆的大罪啊!”
謝知秋頷首,並未否認:“確實。不過本官可沒有養私兵,這些人是山上無名無姓的山賊罷了。”
胖衙役大怒:“這話誰信!他們一看就聽你的話,還與你交情深厚!我們都可以作——”
胖衙役說到一半,就說不下去了,瞳孔猛然一縮,意識到了什麼。
同一時刻,謝知秋一動,忽然對他淺淺一笑。
胖衙役先前一直覺得這個人表情冷淡,讓人生畏,可此刻,他看到了對方的微笑,他才發現這個“蕭知縣”笑比不笑更恐怖,隻這一笑,竟讓他渾身毛骨悚然。
謝知秋四兩撥千斤,說:“確實,你們並非是我的人,又看到得太多,實在令人放心不下。想要殺人,就要做好會被人反殺的準備。”
她一邊說,一邊直視胖衙役。
謝知秋道:“正好,本官也很好奇,你們一群吏官都敢這麼大膽,本官是本縣知縣,這滿樓都是本官的人,全縣的案件又正好都歸本官查,如果本官不想有些事被人知道,決定對你們動點手腳,出了這個樓,世上還會有人知道嗎?”
倏忽,一股寒意自腳心騰起。
胖衙役不可思議地看著這俊美的青年,遍體生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