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胡大人早就已經不記得我了,但是我認識胡大人,要到更早之前。”
“大概五六年前,當時我隻有十四歲。我母親早亡,父親在月縣打短工為生。父親他娶了繼母,又生了個兒子,日子過得捉襟見肘,就不願再養我這個拖油瓶姑娘。”
“有一天他領我出門,路上難得給我買了一塊糖吃,我起先還疑惑父親今日為何這般溫柔,直到走到半路,我才知道他要將我賣給勾欄,換三十兩銀子,比月縣一般男子能給的彩禮錢更高一些。”
“就算我沒讀過書,也知道勾欄不是好地方,當街大哭大鬨,躺地打滾。”
“當時胡大人新官上任,出來逛逛,恰好路過,遇見我的事。”
“聽說胡大人原本經商,手頭倒是不缺銀兩,他見我年紀小,又哭得厲害,一時動了惻隱之心,就給我父親三十兩銀子,讓他不要賣我,等我再大個一兩歲,再正正經經送去嫁人。”
“我在街上這麼一鬨,父親本來已經被鬨得很難看,胡大人又是知縣,他不敢不從,隻好感恩戴德地拿了錢帶我回家。”
說到這裡,媚兒無奈苦笑,又搖搖頭道:“不過家裡哪裡還有我的位置,父親繼母和弟弟才是一家三口,我在裡頭恐怕礙眼得很。
“所以沒多久,父親又尋了個由頭把我賣了,隻是這回地方好點,是賣進焦家當丫鬟。我後來才知道,焦家父子好色,所以焦家管家為了討好老爺少爺,會高價去挑有姿色的丫鬟,我之所以會被送進焦家,大概也是如此。
“雖然最後還是被賣了,但無論如何,在焦家當丫鬟,總比被賣進勾欄裡好。而且,胡大人曾經試圖救我的恩情,我也記住了。從那以後,我就深信不疑他是個善良的好官,隻要是關於胡大人的事,我就會四處打聽,彆人誇他我就高興,若聽到有人罵他,我還要生氣。”
“所以,後來發現胡大人私下經常出入焦家的時候,我開心極了。”
說著,媚兒又自嘲一笑,道:“大概三年前,我成了焦子豪的妾,他對自己的女人不太設防,又經常喝醉。機緣巧合之下,讓我發現了焦家起家的秘密。
“我那時也是蠢,光顧著義憤填膺,以為判案就跟話本裡一樣,含冤者逃出牢籠,找到青天大老爺,然後大老爺驚堂木一拍,一眾罪犯隻能束手就擒。
“於是我憑著一腔自以為是的正義感,趁著某日胡大人來焦家的功夫,偷偷去找胡知縣,將焦家的隱情告訴了他。
“說實話……我現在回想起來,我當時的內心想法可能也不止如此。或許我其實還想借著這個舉動,在胡大人麵前表現得很勇敢善良,希望他覺得我與眾不同吧……”
媚兒恍惚了一下,稍作停頓,才繼續往下說——
她道:“其實胡大人與焦家來往足有好幾年,但是他起初看起來意氣風發,而時間越長,就越顯得疲憊。到我告訴他事情經過的時候,是兩年前,當時他已經時常皺著眉頭。
“我怕他不信,還偷出了一部分約莫是焦家賬本的東西,交給胡大人。胡大人大略翻完,神情更加嚴肅。
“他跟我說,讓我稍安勿躁,不要暴露自己的想法,他會處理。我自以為立了大功,事情應該就會到此結束,沾沾自喜,就在家裡等著胡大人審理焦家的好消息。
“誰知道過了半年,焦家沒有半點事情,反倒是胡知縣,這麼一個清白的好官,忽然死了!”
話音剛落,媚兒的眼角已經倏然流下兩行淚來,止都止不住。
這件事顯然對她衝擊巨大,徹底顛覆了原本的觀念,也擊碎了她原本的天真。
謝知秋默然,隻是從袖中摸出一帕方巾,靜靜地遞給她。
媚兒當時大約隻有十六七歲,一輩子沒出過月縣,知縣老爺對她來說那就是天大的官了,哪裡想得到人外有人、天外有天。
謝知秋不太確定媚兒當時是不是已經知道存在劉求榮這麼個人,但她料想媚兒就算知道了,大概也不清楚吏部侍郎是個什麼概念,不清楚這種官的權勢與一介地方知縣是雲泥之彆。
在謝知秋看來,這樁事情不能完全歸咎於媚兒。
畢竟媚兒不懂官場彎彎道道,但胡知縣本人應該多少是明白的。胡知縣在做出某種選擇的時候,恐怕就料想過後果。
這時,媚兒猶豫片刻,還是接過謝知秋的方巾,默默扭過頭去擦眼淚。
她說:“那之後,我一直很後悔。我意識到我其實一直沒發現這件事到底有多可怕,隻是一廂情願地將責任和危險都推給胡大人去承擔,然後自己待在安全的地方,傻傻地等著青天大老爺來為百姓做主。
“如果不是我,胡大人又怎麼會死呢?
“所以,我想彌補自己犯下的大錯。月縣沒有胡知縣了,但不平之事還有很多。胡大人這般前途無量,都願意舍身險境,那我這一條賤命,還有什麼可怕的?
“從那以後,我才偷偷學習識字,想辦法纏住焦子豪,免得他到處糟蹋無辜的姑娘,重新收集焦家的證據,等候時機。
“以前以為自己學不會、做不到、不敢做的事,一旦忘記恐懼,就發現也不是完全沒可能成功。
“隻是以我之力,現在這樣也就是極限,要想做更多,實在太難了。”
媚兒的模樣,終究十分自責。
謝知秋知道這種情況,局外人說什麼大概都略顯輕率,靜默片刻,隻道:“我明白了。我不敢向你許諾什麼,但我希望你知道,我會儘量將涉事之人正法,讓胡知縣之死,還有你這些年的努力,都不是無用功。”
她頓了頓,又問:“你之前說,你將收集的一部分證據交給了胡知縣。既然這些東西致使胡知縣招致殺身之禍,那想必在焦家和劉求榮眼中,那些必定是重要之物。
“先前我們一直在衙門尋找類似之物,但並未找到。你可知胡知縣將它們放在何處?還是說,胡知縣死後,證物已經被焦家找到銷毀了?”
媚兒忙道:“詳細的我不知道,但是那些賬簿證據肯定沒有回到焦家手上。胡大人死後,焦家也找了很久,但一直沒有線索。這事被焦子豪當作心腹大患,隔三差五就要念叨。
“胡大人應當是將東西藏起來了,隻是他並未將地點告訴我。”
“原來如此。”
謝知秋應道。YushuGu.
“那我再想想。”
若是如此,那倒有點進了死胡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