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的生意範圍涉獵甚廣,對我主動提出的合作,他們表現得很感興趣,聊得非常愉快。
我還是打算經營我最為熟悉的釀酒生意,為此,我已經準備好一種酒,給它起了“折千桂”這個頗風雅的名字,雖然其中卻有些特殊的釀造技巧,但實際上桂花和稻米都是極為廉價的材料,利用高昂售價和低廉成本的價格差,就可以賺取高昂的利潤。
當然,顧客並不都傻,單純的桂花米酒是賣不出那麼高的價格的,我除了打算利用知縣的職權暗中進行壟斷以外,還打算為它製造噱頭。
為此,我準備利用自己的身份,先塑一個清官的形象,傳揚出名聲,再將折千桂與我本人相關聯。我隻說是自己以個人愛好釀造的美酒,明麵上不參與經營,但已經足以憑此打造出一代名酒。
正因如此,我斷案公正,偏向百姓,還時常會在街上閒逛,如果遇到不平事,就會出手相助,但並非真心相助,不過是為了刻意在眾人麵前彰顯人品,留下事跡。
漸漸地,我的名聲果然鶴起,附近一帶的百姓都開始稱頌我是難得的好官,我所到之處,總有人真心相迎。
這時,逐漸有些事開始超出我的掌控。
那是一種很奇怪的感覺。
這些百姓明明從未真正與我相處過,但隻要知道我的身份,就會對我笑,就會輕易信任我,就會對我表示好意。
以前我在自己的家鄉,好像從不曾有過這樣的待遇。
那時我是商人的兒子,出手闊綽,衣食不缺,可身邊都是酒肉朋友,也常聽他人議論我家“奸商”“勢利”“狡猾”之類。這些話我從小聽到大,早已習以為常,通常隻一笑了之,隻當人與人之間門本就該互相算計,也取笑這幫窮鬼沒本事又扣扣索索。
不曾有人,將我當作過一個好人。
我不太清楚這是怎麼回事。
但人人都恨我的時候,我對從他們身上算計金錢一事毫無愧疚,而如今人人都愛戴我,本該是動手最好的機會,我卻遲遲不願出動,折千桂壟斷的計劃也一推再推。
我感到自己身上逐漸有一種像是責任感的東西,仿佛我身為此地的地方官,本應有更多可以做到的事。
……焦家的水比我想象中更深。
我犯了一個錯誤,我沒想到焦家的人已經遍布上上下下裡裡外外。
我以為差役受朝廷衙門的雇傭,為了生計,會聽衙門的差遣。
但實則月縣土地皆被大族侵占,大族又雇有護院打手,每年到收稅之時,無人敢去世家大族收錢,極難獲取稅賦,以至於縣衙財政虧空,難以承擔太大的開銷,而差役們俸祿微薄,逐漸消極怠工。
且一個知縣在當地任職不過三五年,焦家之流卻是世代盤踞此地。縣衙衙差皆是當地人,大多不會在知縣離任時跟著走,如果太聽知縣的話,得罪了世家大族,知縣可以離任就走,這些衙差卻要留在當地承擔後果。
久而久之,衙差反倒要與這些大族打好關係。
而這些世家大族的野心亦不止於此,他們看重衙差有執行公務之能,對他們以金錢收買,方便自己在當地做事。
衙差發現自己幫世家大族做事,能得到的酬勞,反而更勝於縣衙的薪酬,自然更願意忠心於大族。於是,在此地,世家大族對差役的驅使能力,居然遠勝於官員。
早在前兩任知縣的時候,這些縣丞差役之流,就皆成了焦家的爪牙。
現在非但消息向上遞不出去,還被焦家發現了我的意圖。
以他們的狠辣,恐怕不會輕易放我離開。
……
我用最後的時光做了些準備,但願能幫到後來者。同時,我寫下此篇自述之文,留下焦家的證物,祈願未來某一天,能讓真相重見天日,使得善惡昭彰。
我一生追逐金銀,享儘榮華富貴,唯有生命最後幾年還算做了幾件好事。隻可惜好人難當,改變原來的作風,反而給自己招來禍端。
不過,人度過此生的價值,或許不在於享受過多少東西,而在於經曆。
這短短幾年,我經曆了過去從未經曆過的事,體驗了前所未有的緊張刺激,結得了以前從未有過的誠摯情誼,受過許多人的真心幫助,亦幫助了許多人。
如果我仍按照過往的作風行事,可能可以多活幾年,但未必不會像焦家那樣,表麵風光,實則人人憎惡,早已泥足深陷而不自知。
而如今,當我迎著清風明月,坐在桂花樹下喝酒時,已明白活得暢快,不必香車寶馬、腰纏萬貫,隻需一句問心無愧。
是以,若此書有重見天日的一天,若有後繼之人為吾昭雪,在上書奏明之時,請代吾向聖上稟明結局——
臣,不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