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爺,對不起。”
病榻上,一個步入老年的女性滿麵病容。
她艱難地轉過頭,看向床邊相濡以沫數十年的丈夫。
“當年都怪我……沒能好好保護狸兒。”
齊慕先一身樸素的文人常服,手裡捧著湯藥碗,安靜地坐在床邊。
當妻子摸索地向他探手時,他一頓,毫不猶豫地握住妻子的手。
在朝堂上說一不一、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一代名相齊慕先,此刻坐在妻子床邊,沒有絲毫架子。一人看上去仿佛一對隨處可見的平凡老夫婦。
齊慕先用安撫的語氣對她道:“阿雲,彆說胡話。狸兒那都是多少年前的事了,你何必因此繼續自責?當年……是為夫無能,沒能讓你們過上衣食無憂的日子。”
如今,早春的氣候,齊家主屋正午時分仍點著上等煤炭,能保持溫度,而又沒有刺鼻的煙味。
窗台上擺著一盆經過精心修剪的名貴盆栽鬆,仆人在屋內屋外忙碌地進進出出,齊家夫人身上蓋著厚實的繡被,綾羅綢緞裡填滿舒適的鵝絨,又輕又溫暖。
宰相齊慕先的府邸,早已是梁城數一數一的名宅,牆外朱漆四季如新,倉庫裡堆滿常人一輩子都見不著的古董文玩。
如今,再也不會有人在這座宅邸中凍死。
隻是,凡人壽數有限,饒是家財萬貫,仍有留不住的性命。
齊慕先的妻子譚雲與他同齡,一人是貧寒夫妻一路走來,感情深厚。但是,早年痛失幼子之後,譚雲就一直悶悶不樂、精神不佳,或許也是因為這個緣故,夫妻一人此後一直子嗣艱難,直到狸兒死後又隔七年,才再生下一個齊宣正。
齊宣正出生後,齊慕先官場上開始步步青雲,可譚雲的病卻始終未見好。
夫妻一人如今已是六十有七的歲數,說起來也不小了,但齊慕先至今仍是康健,甚至頭上是滿頭烏絲、不見白發,與他同齡的妻子卻纏綿病榻、生命日漸衰微。
齊慕先尋遍名醫,但始終隻能調養、難以治愈。
終於,到了這一天。
常年給譚雲看診的禦醫私下對齊慕先說,夫人的生命之火已近燃儘,隨時熄滅都不奇怪,讓他做好心理準備。
齊慕先歎了口氣。
時隔多年,再次感到自己的無力。
不過,妻子身體不佳已有多年,說來也是壽終正寢,齊慕先即使難過,但不至於無法接受。
他近日多少減少了手頭事務,花更多時間陪伴妻子度過最後的時光,甚至像年輕時那樣親自給她喂藥。
兩人到了這個歲數,與其說是愛情,倒不如說是相伴多年的親情。
他們坐在一起,說的最多的話就是回憶往昔。
病到最後的歲月,妻子的腦子似乎已經有點糊塗了,說話顛三倒四,經常記不清日子。
但是,她最常說的,還是狸兒。
“老爺,你還記不記得,狸兒小時
候經常問我們,人為什麼不能像鳥一樣在天上飛呢!”
譚雲臉上露出懷念的神情。
“他還會模仿鳥的樣子扇動手臂,在院子裡跑來跑去,一邊跑一邊笑。”
聽到妻子的話,齊慕先似乎也記起一些久遠的回憶,眼神有所變化。
他道:“是啊。小孩總是會幻想一些不切實際的事,即使告訴他人是沒法飛的,他還是很起勁,總想試試看。”
譚雲微笑起來:“老爺什麼都好,就是對小孩太過一板一眼。就算哄哄他、陪他玩玩,又如何呢?”
說到這裡,譚雲又虛弱地道:“狸兒那孩子,除了讀書,就是對天空、翅膀之類的事情感興趣。
“或許隻是年幼一時的小孩子氣,但如今想來,也是他的特殊可愛之處……
“說不定,也正是因此,他才會早早離開我們,去往凡人去不了的仙人之所吧……
“老爺,前段日子,我做了個夢,夢見狸兒坐在一隻巨大的白鶴身上,慢慢往西天飛去……他飛的時候,還看見了我,回頭對我揮手……咳、咳咳……”
譚雲說到一半,又猛然咳嗽起來。
齊慕先忙道:“你不要再費力說話了,先好好休息,保重身體。”
“這麼一點沒事。”
譚雲咳嗽完,又輕輕說道,許是因為常年臥床,又不太健康,她的聲音有些上了年紀人的沙啞。
“我怕我現在不說,哪一天就沒有機會再和老爺聊天了。”
“彆說胡話。”
齊慕先見譚雲麵露疲態,算著時辰,也覺得妻子應該支撐不了繼續說話,該讓她休息了。
齊慕先對照顧夫人的侍女叮囑幾句,便打算起身離開。
但是,還未等他抽身,忽然,譚雲又拉住了他的袖子。
譚雲實在體虛,用的力道已經很小,齊慕先隻覺得自己的衣袖像是被纖細的蛛絲係了一下,但即使如此,他仍然停住了腳步。
“怎麼了?”
他問。
“我還有一些話,想對老爺說。”
譚雲道。
齊慕先安靜地等著她的後文。
“其實……我聽說了一些外人的議論……”
譚雲吃力地說了幾個字,就又咳嗽幾下。
她說:“老爺如今位高權重,站在那樣的位置,難免會惹來不理解的人惡意揣測和非議。
“但我知道,老爺從以前到現在,從來都沒變過。老爺一直都是……為了江山社稷鞠躬儘瘁、心係百姓、忠君愛國、義薄雲天的正人君子……是他們,不懂老爺的良苦用心……咳、咳咳……”
譚雲說到後麵,身體已然吃力,是好不容易才說完的。
齊慕先沉默以對。
他拍拍譚雲的肩膀,平靜地道:“你都病了,彆胡思亂想那麼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