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理寺內一片寂靜,數十人站立於此,卻連呼吸都顯得厚重,無一人敢出聲。
陰天霧重,血液簌簌流淌,像是雨聲。
齊慕先伏在地上,他那清瘦身影已沒了往日體麵時的仙骨道風,這樣弓起背卑微地跪著,身形猶如蜷縮,看上去更像個無助病弱的普通老人。
連謝知秋都被齊慕先的狠絕所震撼。
……齊宣正不是他的獨子嗎?
齊宣正縱然有錯,但憑借皇室對齊家多年的偏袒厚愛,留他一命還是很有可能的。
當然,齊家日後勢必榮寵大不如往昔,甚至失信於天子,但留得青山在不愁沒柴燒,總有東山再起的可能性,齊慕先竟能現在就如此決絕?
還是說……
謝知秋心中有古怪的念頭一晃而過——
還是說,對齊慕先來說,這世上還存在什麼更嚴重的威脅,讓他容不得眼前的路有絲毫閃失,哪怕是舍棄自己的獨子,也必須如此破釜沉舟?
正當謝知秋失神時,趙澤已從極大的震驚中回過神,急急起身去將齊慕先扶起來——
“相父……相父何必如此?”
趙澤舌頭打結,幾乎不知如何措辭。
他說:“宣正哥……宣正哥他確實有錯,朕也確實生他氣,但他事先也不知道其中會有內情,並非有意為之,罪不至死……”
齊慕先道:“他的確是不知情,大抵自己也沒想過會有這種事。但皇上的性命隻有一條,若是今日有人這裡疏忽,明日有人那裡疏忽,疏忽的次數多了,同樣的情況,會不會再發生?
“當年和宗在世時,囑托老臣務必照顧他的孩子。那時老臣跪在他麵前,向他承諾,老臣就算粉身碎骨,也定會極力輔佐新帝、教導兩位皇子成人。
“和宗對臣有知遇之恩,這份恩情,老臣永生難忘。保護好他留在世間的兩個孩子,本該是老臣此生最重要的職責。
“如今先帝已逝,和宗陛下隻剩下聖上您一個孩子了!而聖上您這尊貴的性命,竟差點毀在老臣這個不成器的逆子身上!老臣萬死難辭其咎!
“陛下寬容,或許願意寬恕這逆子一命,老臣卻不敢姑息。
“唯有今日嚴懲老臣這個逆子,今後天下人才不敢鬆懈,才不敢對自身品行有所放鬆,天下方能長治久安,方能維持這太平盛世!
“聖上仁德,不願懲戒,那便由老臣親自來懲戒!
“我齊家逆子今日失德,是老臣教育不嚴、家風不謹之過,如果老臣此舉,能對天下士人的風氣有所警示,能稍起到挽回之用,那麼縱然奉上我齊家父子的性命,老臣也覺得值得!”
人死如燈滅,齊宣正一死,趙澤縱然再多怨氣也煙消雲散。
說實話,趙澤確實有一瞬間氣得恨不得打死齊宣正,但齊慕先為了他這個皇帝,比自己還先動了手,趙澤反而被震得不知如何是好。
看他一貫崇敬的相父今日卑服至此,又聽
他這一番慷慨陳詞,趙澤就算是鐵石心腸,心中亦不由有所觸動。
這一刻,他回想起很多。
想起齊慕先領著齊宣正、兄長還有他,在三月晴天的花樹下讀書。
想起他雨天集中不了精神,趁齊慕先午睡時,拿剪刀偷偷剪他的胡子。
想起他功課做得差,要受齊慕先責罰,齊宣正挺身而出,為他擔下過錯。
現在世上將齊宣正、秦皓、蕭尋初三人稱為齊氏門下三君子,但硬要說的話,他與兄長,又何嘗不是齊氏門下之人?
等回過神,趙澤已將齊慕先雙手攙起,道:“相父的情誼,朕明白了。其實相父於朕,又何嘗沒有恩情?
“相父今日甚至為朕痛殺愛子,相父之情,朕千萬言難以答謝,又豈能責罰?
“朕幼年喪父,是相父教養朕長大,於朕而言,相父是猶如親人一般的長輩。如今相父孑然一身,身下無嗣,但朕感念相父多年之恩,朕會親自……為相父養老送終。”
齊慕先感動萬分,饒是皇帝親自攙扶,仍鄭重地跪下,叩首道:“臣……謝主隆恩。”
*
這一日,當大理寺奉聖命再去查賭坊和樂坊的時候,卻發現整條街都燒了起來。
這一場大火火勢急猛,難以鋪麵,顯然是有人故意為之。
好不容易從中逃出來的樂女夥計都嚇得哭爹喊娘,然而,也有些人來不及逃生,就此葬身火海,還有些人連屍首都沒找到,就詭異地銷聲匿跡。
而藏在這魚龍混雜之地的、與辛國有關的線索,全都被這把火燒得一乾二淨,再難以尋覓。
夜晚,齊府的馬車載著齊慕先,還有齊宣正冰冷的遺體,回到了齊府。
齊慕先孤零零地坐在車中,馬車已經在門前停了許久,他卻仍沒有起身下來。
仆從們都低著頭站著,沒有一個人敢出聲。
良久,他才開口:“你們將正兒送回家中,我……想再去一個地方。”
“是。”
沒有一個人多言,齊府的人似乎都儘量放輕了動作,生怕步子邁得大一點,就會驚擾亡靈。
很快,齊宣正的遺體被送回齊府,而齊慕先則獨自一人,又坐著車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