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
蕭尋光離開好一會兒,蕭尋初還獨自坐在廊下觀賞天空。
他甚至難得地取出了“折千桂”——
這是月縣先前的知縣胡未明釀造的酒。
此酒配方本已在世間絕跡,但謝知秋從胡知縣生前的手記裡找到了折千桂的配方。
她將配方留給了月縣的百姓。後來輔以她本人獨赴龍鳳樓、為胡知縣翻案之類的話本故事,折千桂一舉成為月縣聞名於世的特產,連在梁城都能買到。
謝知秋與蕭尋初都不太喝酒,但他們會在家中放幾壇折千桂,作為對月縣的回憶。
蕭尋初平時幾個月都不會想起來要小酌,今晚卻難得地在夜晚品酒,喝了兩三杯。
天空不知何時放晴了,暴雨止歇,晚風吹開烏雲,露出一輪清透的圓月。
蕭尋初披散著長發坐在屋前,寬鬆的白衣與月光同色。
微風吹動他的發絲,他手持白瓷酒盞,望著空中皎月,感慨道:“想不到今晚竟還能雲開見月。雨後的明月……看起來是比平日皎潔。”
謝知秋凝視片刻,從屋中走出來,坐在他身邊,一同賞月。
她道:“俗世汙濁,而青空無垢。偶爾能見到這樣的月色,確實會讓人感到不枉此生。”
蕭尋初遞過酒盞,笑著與謝知秋輕輕碰杯。
二人各自飲下一口。
淡酒過喉,蕭尋初忽而道:“多謝你,謝知秋。真沒想到有朝一日,我能從大哥口中聽到那樣的話。”
蕭尋初從未對人言過。
他其實,是感到孤獨的。
在十四五歲的年紀舍棄原本擁有的一切,與父母決裂,違逆世俗的認知潮流,頂住無數流言蜚語,一個人住到山上,學習從未得到認可的隱世之學。
後來師父去世,師兄弟爭吵決裂,所有人都放棄離山,唯有他一人還守著那一間看得見師父墳塋的草廬,日複一日,夜複一夜,當著無人理解的“怪人”。
在謝知秋出現之前,他沒有遇見過肯定他的人。
但謝知秋讚賞他的知識技能,引他下山,並用她的方式,幫他將這門學問的成果應用於世。
若不是謝知秋,他和兄長大概一輩子都不了解對方在乾什麼,他也聽不到自己兄長說出這樣的話。
其實無論由誰來肯定他,他都會高興。
但當這樣的人中出現一個他的親人時,蕭尋初內心湧現出的喜悅,甚至超乎他自己的想象。
蕭尋初定了定神,方言道:“畢竟我剛對你表明心意,再說這樣的話,可能聽上去像刻意給你灌甜言蜜語,不過……此言的確字字發自真心。
“其實,我時常在想,遇見你,於我而言,許是此生最幸運的事。”
他想要說這話的原因,其中甚至不包括男女之情。
謝知秋現在還在計劃建設幫助工匠的義學,她的打算是先將教育體係建起來,然後逐漸將墨家的學說融入
其中(),等了解這方麵的知識的人多起來?(),話語權自然會增大,後續便可將全部思想公諸於世。
日後方國會變成什麼樣,蕭尋初光是展望起來,都感到無比期待。
謝知秋聽蕭尋初這樣說,手輕輕一晃,酒盞中心泛起一圈小小的漣漪。
她平時做事很果決,但卻不太擅長應對這樣的答謝。
尤其這話從蕭尋初口中說出,正如他所言的,有一點點像甜言蜜語。
謝知秋晃了晃神,方才應道:“……嗯。”
*
“哦?雨竟然停了。”
“出月亮了!”
“真是天公作美,連老天爺都不忍壞諸位大人的雅興,這才放晴啊!來來來,快作詩,誰先來一首?”
“既然如此,我先來!”
入夜,梁城一座台樓之上,仍是熱鬨非凡,不少人齊聚於此,以文會友。
這批人中,不少都是朝中官員,不過比起齊家的各種詩會花會,這些人的聚會要來得樸素許多。
若是齊慕先那一派人舉行文會,往來之人必定非富即貴,不說人人都是朝中重臣、王宮貴胄,至少也得有名有姓,方可踏進齊家門檻。而且文會上必定有美酒佳肴,齊慕先喜鬆,各種名貴的盆栽鬆樹亦是為人津津樂道的亮點。
相較之下,今日樓台上這些人,喝的是廉價的清酒,賞的是免費的風月,席間有朝廷命官,但也有兩袖清風的寒士,純粹以誌趣結交,而無關權勢——
他們自詡文人“清流”,明麵上不曾挑明,但私下都與齊慕先那一派“濁流”割席,十分厭惡齊派以利而合、專權朝堂的做派。
若是謝知秋在此,多半會發現這些人中有幾個熟麵孔——
當年在太學指點過她的太學博士嚴仲。
嚴仲那個養八哥的好友。
還有她在大理寺時提攜她許多的大理寺少卿祝維平——這人是有點牆頭草的做派,其實是會一部分剛直之士不屑的,但他為人處世方麵還算清正,又確有學識,還是被接納了進來。
今夜本來天氣不佳,不適合同聚,但賞景會友,重要的是“友”,而非其他。
況且在狂風暴雨中飲酒品詩,倒更有文人墨客喜愛的狂士風範,彆有風雅之感,眾人七七八八互相拉了拉,居然還真湊齊了一批人。
眾人在高台上,眼見著天空放晴還出了月亮,都極為興奮,認為這是難得的經曆,紛紛寫詩助興。
在寫出幾首不痛不癢的詩後,忽然,其中一位寒士道——
“旭日繁星儘齊天,烏雲霾雨覆幽台。一夜蕭風拂霧去,忽見皎月出顏來。”
此詩一出,眾人麵麵相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