垂拱殿中靜悄悄的。
() 趙澤想和謝知秋單獨相處,打從一開始便屏退眾人,殿中似乎隻剩下兩人的呼吸聲。
不知過了多久,趙澤道:“謝知秋,朕知道你的想法很好,但提升軍備所需的費用過於高昂,客觀條件上很難允許。”
謝知秋說:“皇上,直到去年臣都還是參知政事,臣清楚經曆去年諸多改革後,今年國庫應當已經扭虧為盈。
“除此之外,若實在沒有餘錢,皇上可以將軍事改革之事交給臣。既然臣已經知曉軍隊存在謊報人數、私吞軍餉的情況,那麼臣自有辦法弄清楚軍隊的實際人數,讓他們將吞下去的軍餉吐出來。
“屆時,不用皇上多花一文錢,便能將此事辦成。”
趙澤道:“……縱然朕允許,百官那裡阻力也太大,你看史守成,總是反對你。”
謝知秋道:“這江山是皇上的天下,而不是同平章事大人的天下,微臣懇請皇上陪臣再任性一回,微臣必當拿出讓皇上滿意的回報。
“若是皇上實在擔心,臣願意拿著今日呈現在皇上麵前之物,一家一家踏遍百官府邸,向他們解釋臣的用心。
“微臣知道,縱然反對臣言之人很多,亦有不少官員因臣是女流而有所輕視,但朝中大臣俱是科舉考出來、百裡挑一的人才,其中也定有博聞多見、不拘一格的良臣,能聽得進臣之言。
“隻要皇上允許,臣便去遊說百官,直至前路無阻。”
“……謝知秋,你非要這樣為難朕嗎?”
“皇上,臣隻是想要一個說得過去的理由。”
趙澤芒刺在背。
謝知秋從頭到尾都恭敬地低著頭,讓趙澤看不到她的眼神。
然而趙澤已經十分明白,瞞不下去了,其實從謝知秋踏進垂拱殿,他就知道她想說什麼,隻是裝作懵懂。
謝知秋何等聰明,她怎麼會看不穿他左右為難是假,借史守成拖延是真。
趙澤沉默了很久。
然後,他說:“謝知秋,朕怕死。這個理由,你能接受嗎?”
*
在被齊慕先交換身體、關進禦史台獄那晚之前,趙澤其實沒怎麼想過死亡這個詞會降臨在自己身上。
他很年輕,身體健康,不愁吃喝,不愁玩樂,即使偶爾生病,也很快就能找到全天下最好的大夫給他醫治。
死,對他來說是很遙遠、不太可能發生的事情。
所以,他當上皇帝以後,滿心想的都是怎麼施展一番抱負。
至於會不會得罪人、會不會導致其他後果,他沒怎麼考慮過,或者即使考慮過,也沒意識到可能引起的惡果。
——直到齊慕先動手。
發現自己一貫信任的叔父裕王竟被辛國操控,試圖謀反時,趙澤無疑是震驚的。
但這件事在還沒有威脅到他的時候,就被揭露並且阻斷了。
趙澤十分後怕,但並沒有真正被嚇到,隻是增加了警惕。
而齊慕先的事不一樣。
他做夢都沒想到,他如師如父的長輩,有朝一日,居然會想要取他之位而代之!
那一天隻差一點點,隻差那麼一丁點他就死了。
要是謝知秋沒能進入禦史台獄……
要是皇宮的戒備再森嚴一點……
要是他們沒能準確找到齊慕先所在的位置……
趙澤不敢多想。
他知道自己一隻腳已經進了地府,是有極大的運氣,才能從奈何橋上逃回來。
死裡逃生之後,趙澤一下子意識到很多事情。
他意識到自己隨波逐流就得到的皇位,是多少人垂涎三尺、不擇手段也想得到的東西。
意識到這世上的人待他未必有多少真心,隻是礙於權勢,才依附、尊敬他。
意識到自己坐在至高的位置,每一個決策都可能招致憤怒和仇恨,而這種情緒往往有比感激更強大的力量。
他意識到,或許對某些人來說,他死了比活著更好。
趙澤以前讀東晉名士那些放浪形骸的言行記錄,隻覺得那個時代的人真是自由灑脫。
而現在,他卻竟那些沉溺享樂、醉生夢死的舉止之中,讀出了亂世之下朝不保夕的極度悲觀與絕望。
他是皇帝。
他周圍的每一個人,都有可能想從他身上得到什麼,都有可能想要他死。
如果今天不享樂,誰能保證他一定可以活著看到明天的太陽?
努力對他來說有什麼意義嗎?
他已經是皇帝了,想要什麼都觸手可及,他人的讚賞和後世的稱頌不過是附加品。
要是因為做太過冒險的事而死了,那就什麼都不會再有,得不償失。
*
趙澤回答謝知秋道:“謝知秋,辛國的軍隊有可能進犯邊境,有可能索要賠償,但在短時間內,他們肯定不會打到梁城來。
“朕隻要留在皇宮裡,辛國對朕就談不上什麼威脅。
“可是你的突火.槍……
“朕知道,這個東西很好用。那一晚,你一個女孩子,拿著這杆槍,騎著一匹馬,就讓整個皇宮的護衛毫無辦法,直接帶著朕闖回了紫宸殿。
“你拿它來保護朕,這當然很好。
“但你有沒有想過,如果軍隊人手一把這個東西,等他們立了軍功,強大起來,想要更多的權力了,朕要怎麼辦?
“有沒有可能,這些強大的武器,到頭來反而會用到朕的頭上?
“這天下這麼多人都想要朕的皇位,你如何能保證,他們拿到武器,是為朕保衛江山,而不是拿來害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