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桃花源。
還有桃花源裡的大娘,鄰居家的少年郎和灰狗子。
桃花源還像昔日那樣安寧, 祥和。
像他們眼前的那座城一樣安寧, 祥和。
這座城, 和這座桃花源。
——他們都是被大巫殺死的人。
或是以法術直接殺死,或是死於血毒。
若這個世界並非幻境, 而是真實, 那麼他們死於大巫之手後, 以某種方式,以靈魂, 或是彆的什麼, 來到了另一個世界——大巫為他們準備好的這個世界。
這個世界沒有風霜雨雪, 沒有戰亂饑饉, 人人和藹可親,他們一路走來, 沒有見過哪怕一張哭泣、發怒、憂傷的麵孔。林疏想, 不知道他們還是不是死前的那個人,還記不記得生前的事情。
而另外一個問題是,假如這個世界果真是真的,那麼大巫是想要世間所有人都死在他手中,然後將世人引至這座“極樂世界”麼?
是一個有理想的大巫。
他漫無邊際地想著這些, 聽見蕭韶問:“這是陸地神仙境界麼?”
大巫道:“是。”
蕭韶:“脫離天道束縛,另創一界?”
大巫緩緩道:“人間世亦不過混沌中一片浮葦。既已修行圓滿, 脫離人間世, 飛升仙界, 為何不可自行開辟天地。”
林疏不想說話,隻是聽著他們的對話,得到新的理論知識。
原本,修仙人的飛升,就是對自身之“道”的感悟徹底圓融完滿,可以不依附於天道而獨存,此時經過破界劫雷,便可以飛升仙界,到更廣闊的上界去。
而此時,這個人已經有一套足以自洽的“道”了,依托天道,有人間世,那麼依托此人的道,也未必不能開創出另外一個可以自洽的世界。
畢竟,自古以來流傳著的盤古開天辟地的傳說,也是一個人,於混沌中開出一片天地來。
佛家說娑婆三千世界,刹那為生滅,連現代物理中,也有人提出甚麼“平行宇宙”的假說。
林疏覺得這套理論他可以接受。
他繼續聽。
蕭韶:“你為何沒有飛升?”
大巫一笑:“尚有餘事未了。”
蕭韶神色淡淡,沒有看大巫,而隻是看著城中眾生:“餘事便是使天下之人,永登極樂麼。”
大巫仿佛傳i銷:“你若願意,南北兩夏即可言和。”
蕭韶一臉冷漠:“在這裡言和麼?”
大巫:“不然?”
林疏居然莫名其妙覺得大巫對蕭韶挺好。
態度甚至很和藹,像個長輩,一點都不像對他那樣陰陽怪氣曖昧不清。
但是,大巫話裡的意思,一點都不和藹。
南北夏握手言和,大家一起在人間世變成活屍,然後在這個世界和平生活。
不言和也可以,強行傳染血毒,大家一起在人間世變成活屍,然後在這個世界和平生活。
林疏:“……”
行吧。
蕭韶道:“不能苟同。”
大巫:“為何。”
蕭韶俯瞰整座城:“他們過得好麼?”
大巫:“好。”
“心中再無仇恨怨懟?”
大巫:“他們皆已摒去惡欲。”
“其實閣下要達成所願,也無需去禍害蒼生。”蕭韶轉向大巫:“隻需將自己變成城中眾生之一,便可再無仇恨怨懟,永登極樂,得償所願。”
大巫一時語塞。
林疏想,韶哥還是韶哥。
但大巫也不是等閒之輩:“我為眾生抱薪於風雪,豈可先行一步。”
蕭韶:“恐怕隻是你一廂情願。”
大巫卻幽幽笑了。
他笑的時候,眼裡的血色仿佛在流淌,森冷又詭秘。
“殿下。”大巫緩緩道:“你又怎知他們並不想這樣?”
蕭韶沒有說話。
林疏看著大巫,覺得他眼中的血色又加深了。
隻聽大巫道:“世間凡人顛沛流離,或苦於苛政,或苦於饑荒,衣不蔽體,食不果腹,已到極苦處,不信來日,隻求解脫……我渡他們來此,有何不可?”
蕭韶:“眾生疾苦,是我等的過錯。你……既有此願,為何不與南夏停戰亂,養民生?”
大巫殷紅的嘴角繼續勾出一絲飄忽的笑意:“由不得我……願或不願。”
蕭韶:“哦?”
大巫略低下頭,嘴角還是帶笑。
他眼裡的血色微微跳動,像一潭流動的血,幾乎要破開眼珠的束縛,往下流出來。
林疏打量大巫。
他覺得大巫此刻的神色很瘋狂,瘋狂之中又很壓抑,而他垂在身側的、青色的衣袖裡,露出的那隻毫無血色,形如枯槁的手,微微顫抖著,仿佛在壓製著什麼。
大巫的聲音嘶啞而斷斷續續,仿佛一半含在喉嚨裡,說:“殿下,你不與我……苟同麼?”
蕭韶:“不與。”
大巫笑了笑。
他雙手合在一起,然後緩緩分開,兩手中間忽然有什麼東西被拉長,然後憑空出現。
——是一枚破舊的銅鏡,邊緣帶著綠色銅鏽。
“道不同,不相為謀。”大巫道:“贈此鏡予殿下,聊以解悶。恕在下失陪了。”
說罷,他的身影緩緩消散,化為無數漆黑飛灰,彌散在天地間。
林疏與蕭韶身前隻剩下那枚懸浮著的銅鏡。
蕭韶拿住銅鏡,銅鏽簌簌地落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