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9章 捕捉(1 / 2)

天地間, 沒有風。

尚未入秋,天卻在此時此刻迅速寒了下來。

萬鬼齊哭,聲音癲狂絕望,揮之不去的血霧裡,寒冷從皮膚表麵向內滲透, 終至刺骨。

望著蕭韶, 皇後本能地後退幾步。

她的眼睛睜大了, 喃喃道:“鳳兒……我的鳳兒呢?”

她豐潤的臉色在那一刹那似乎變得蒼白, 嘴唇微微顫動,不可置信地望著蕭韶。

若不是看到這一幕, 林疏還不知道, 人真的可以在一刹那老去。

蕭韶沒有說話,他就那樣站著,血霧湧動,卻不近他的身,天幕是濃黑的, 隻因他一人,他仿佛是這修羅地獄裡高高在上的君王。

沉沉的壓迫, 仿佛空氣中有什麼東西,壓著每一個人。

皇後猛地睜大了眼睛,對蕭韶道:“你不是鳳兒……!”

鳳兒。

皇後身邊的那隻鳳凰殘魄麼。

林疏聽見身邊的鳳凰莊主道:“錦妹, 你竟然……”

他問鳳凰莊主:“你們做了什麼?”

鳳凰莊主道:“事已至此, 亦無可隱瞞。”

林疏隻聽著, 聽鳳凰莊主說起一樁往事。

說是一樁, 其實這故事很長。

皇後是鳳凰山莊嫡脈的女兒,鳳凰血脈,多生女兒,而極少有男孩子,這件事情眾所周知。

故而,曆代的皇後沒有生過一個皇子,這件事沒有引起過任何人的懷疑。

鳳凰莊主說,錦妹自小溫柔解意,因著一出生就預訂了是將來母儀天下的皇後,亦隻修習了心法,沒有著意鍛煉武學——實則是皇室本就喜溫婉賢德的妃子,並不欲皇後的修為武學過高,因此,錦妹都是偷偷看她習武。

不習武,而是習琴棋書畫,女德女紅,在鳳凰山莊裡,便有些格格不入了,鳳凰莊主又多數時間都在練刀練槍,不大有時間陪她,她便沒有玩伴,整日和那鳳凰殘魄玩耍,喊它“鳳兒”。

與此同時,她又因著知道自己終將是皇帝的妻子,女兒家的情愫,自幼時便一直存在,十七歲時大婚,與皇帝更是濃情蜜意,恩愛甚篤。

兩年後,她懷了孩子,值得一提的是,某一天她夢見鳳凰飛舞——便覺得這孩子和她的鳳兒定有關係,更是百般嗬護,愛逾珍寶,生下來後,是個男孩,乃是皇帝的嫡長子。

她打小沒有什麼朋友玩伴,那一腔溫柔,先是全都給了皇帝,後是全部給了這個孩子。

再後來,不足一歲時,那孩子竟死了。

鳳凰莊主道:“我聽聞消息,心想,錦妹對那孩子,像眼珠子一樣地護著,寸步不離,怎麼會出了事?”

當即皇後便生了一場大病。

這病來得蹊蹺,藥石無醫,天底下所有的神醫都束手無策,皇後昏了三月,皇帝心急如焚,卻也不知該如何是好。最後是她心疼,拋下山莊的事務,衣不解帶照顧著皇後,日日與她說話,也不管她到底能不能聽見。

說兒時的趣事,說世間的美景,說山莊的事務,也說那隻鳳兒。

一日複一日,某一日深夜,皇後忽冷汗涔涔,叫一聲:“鳳兒!”然後神色驚惶,拉著她說了許多胡話。

說甚麼,她的孩子就是這世間最金貴的寶貝,她萬不會讓他有一絲閃失,宮女、宮仆,粗手笨腳,孩子那樣嬌嫩,每次假手於人,她都要心驚膽戰。

又發起抖來,說她為此在宮殿各處的隱蔽之處,都放置了留影珠。

鳳凰莊主聽著她的胡話,想自己的錦妹如此嗬護的孩子夭折,令她傷心至此,也不由心如刀割。

她隻能安慰,你好好醒來,養好身子,來年與陛下再誕子嗣。

皇後那一刻卻仿佛聽到什麼極恐懼之詞,整個人發著抖,說,我看見了,他殺了我的鳳兒,他殺了我的鳳兒。

又笑,說世人原是如此肮臟,他為何要對自己的兒子痛下狠手呢。

鳳凰莊主心中大駭。

又說了一陣子胡話,皇後再次昏過去,這次發了高燒,高燒退後,整個人悠悠醒轉,根本記不得先前說過一次胡話,漸漸恢複正常,性子還是溫柔端莊的,隻是沉默了許多。

這是前情,鳳凰莊主歎一口氣,道,我想,她自那時起,或許就有些瘋了。

後來呢?

此事又和羿日神箭有什麼關聯?

鳳凰莊主道,她自那件事後,就一直鬱鬱,常和自己提起,我鳳凰山莊的女兒,何時才能不受王朝的製轄。

那時鳳凰莊主說,山莊與皇室聯姻,各有所得,此乃祖宗慣例。

皇後恍惚中說,那何時山莊會有天下間說一不二的權勢呢。

話是這樣說,她卻還記得皇後昏迷中所說的那番話。

到後來,皇後又懷孕了。

這一次她夢見天上烈日入懷,冥冥中有所直覺,想這恐怕又是一個男孩子。

此後種種,不必贅述,便是她們瞞天過海,將淩鳳簫扮成女孩,放在鳳凰山莊教養的故事了。

皇後麵對這個孩子時有些執拗的意思,要莊主把他教成這世上最完美無缺之人,要他有這世上絕無僅有的修為。

莊主對自己的妹妹何其了解,加之皇後說過,當即就隱隱猜出了她的意思,文韜武略,讀書用刀,但凡是用得上的,儘數教給了這孩子,自己教不了的,便請人來教,淩鳳簫學不會的,便逼他學會。

及至兩年前,皇後對她說了羿日神箭之事。

說南海歸墟深處打撈上來的沉船古籍中有記載,如何可以複蘇上古鳳凰的血脈,說,要淩鳳簫身承這氣運與血脈,成為統禦天下,說一不二的鳳凰神王。

淩鳳簫有怎樣驚才絕豔的實力,鳳凰莊主自然知曉,她教養淩鳳簫長大,又對他寄予厚望,自然願意。

淩鳳簫也如她們所願,一路掃平北夏,天時地利俱已齊備,隻差一味人和,但無論淩鳳簫願或不願,都是行得通的。

為此,她甚至默許皇後親手將鳳凰山莊的女孩子們推入祭台,啟動陣法,讓她們身體中的熾陽離火之氣,作為喚醒鳳凰血脈的引子。

可直到今日——她直到今日才知道,並不是她和皇後瞞天過海,做下了一切,而是皇後瞞過所有人,甚至她,做下了這一切。

她不是想要淩鳳簫做人皇,她是要她的鳳兒做真正的神獸鳳凰。

她要淩鳳簫成為這樣優秀的一個人,一則是讓他一統天下,獲得人皇氣運,為鳳凰複活做鋪墊,二是為使他神魂強大精純,能夠承載得住鳳凰的殘魄。

至於淩鳳簫的心願,乃至淩鳳簫的命,並不在她的考慮之中。

鳳凰莊主是愛淩鳳簫的,可皇後沒有。

她心中或許隻有鳳兒,隻有死去的那個孩子,以及對皇帝,乃至對整個王朝的仇恨,對無力抗拒的命運的不甘,皇帝殺死她的孩子,她從此之後,似乎便隻信自己的鳳兒了。

為此,她決定反抗。

而淩鳳簫,和鳳凰莊主,乃至蕭靈陽,乃至皇帝,都是她所需的工具而已。

那場三個月的昏迷中,她失去的似乎不僅是一個孩子。

事情的來龍去脈便已然清楚。

林疏和鳳凰莊主是用神念傳音交流,雖然說了不少,實際上也不過是瞬息之間。

說罷這些,鳳凰莊主似乎也頹然了,她本就在火中受了重傷,此時更是吐出一大口黑血來,麵如金紙。

而祭台之上,短暫的沉默過後,皇後拿出了引鳳簫。

她將其放在唇邊,吹動。曲聲低咽,幽幽響起。

往常,她用這柄玉簫,吹起這首曲子的時候,那縷鳳凰殘魄就會從天際而來,與她親昵。

可如今,卻隻換來一片沉默。

她的曲聲逐漸急促零落,到最後,一聲刺耳的破音後,再也無以為繼。

她失魂落魄,玉簫滑落在地,發出清脆響聲,然後碎為三截。

她抱住頭,跌坐在地,聲音似是尖叫,又似嘶吼:“——鳳兒!”

金釵墜地,華衣黯淡,但見儀態儘失的她猛地抬頭望向蕭韶,笑得癲狂:“你們蕭家——蕭家的男人……果然……”

她眼中神情愈加狂亂,甚至似乎作勢要往蕭韶那裡撲過去:“你身上流著鳳凰血,你為何……你為何……”

蕭韶隻是居高臨下看著她,神情漠然。

他的眼瞳依舊那樣漆黑無光,不似活人,甚至使人不能看出,他到底有沒有在看皇後。

他因潛意識中覺得自己屬於鳳凰山莊而可以被羿日神箭所傷。

那麼現在他毫發無損,是否證明皇後與莊主的舉動,鳳凰山莊那些女孩子們的血,徹徹底底使他對這一切失望?

林疏不知道。

隻見皇後愈加癲狂,撲向他:“把鳳兒還給我!”

鳳兒在哪裡呢?

林疏望著蕭韶背後巨大的鳳凰虛影。

那原本應該是輝煌燦爛的金色影像,徹徹底底變成濃黑與深紅交織的邪異畫麵。

恐怕,那隻上古鳳凰的殘魄,已經被蕭韶所吸收,成了他力量的一部分。

這個結局,恐怕是所有結局中,皇後最不能接受的。

但見她撲向蕭韶。

蕭韶隻是站著,沒有動作,也沒有說話。

那冰冷而空無一物的眼神顯示,在這修羅地獄中,對著昔日生身母親,他已經毫無感情。

果然,還沒來得及碰到蕭韶的一絲衣角,皇後便仿佛被什麼無形之物阻隔住——但這是她更加癲狂痛苦:“你不得好死——”

隨著這怨毒的語氣,癲狂的動作,她身上有絲絲縷縷的血霧滲出來,愈滲愈多,濃鬱粘稠,仿佛血液,可這血量又比一個人身上能流淌出來的多得多——林疏知道這是她經年積累下來的怨氣,在這一天終於爆發出來。

可惜,她的最可悲之處,就是自始至終都沒有意識到蕭韶的實力究竟是什麼樣的存在。

——是修仙修魔之人,窮儘所有想象,都無法想象得到的境界,就連她此時釋放出來的怨毒戾氣,最終都隻能化作蕭韶力量中的一部分。

怨氣流淌而出,變成血霧的一部分,似乎也抽走了皇後的所有精氣,她形容枯槁,沒有一點力氣,仍然執著地想要抓住蕭韶:“鳳兒,我的鳳兒……”

蕭韶微微蹙了蹙眉。

林疏清楚他一切微小的表情,覺得蕭韶估計已經不認得任何人了,但皇後伏在他腳邊哭喊,讓他覺得很聒噪。

下一刻,蕭韶朝皇後伸出手來。

修長好看的手指,冷白的顏色,骨節分明。

皇後眼睛中迸射出光亮:“鳳兒,是你麼?”

她伸手向蕭韶的手。

兩手即將相觸的時候,蕭韶五指輕描淡寫一握。

皇後睜大眼睛。

她母儀天下,一生被人愛慕仰望,但這一刻她眼中的錯愕絕望,迷茫不解,與撕心裂肺的癲狂痛苦,就像世間任何一個含恨而死的人一樣。

因為下一刻,她就身化齏粉,飄飛在無邊血霧之中,茫茫天地,再不見蹤影。

林疏望著這一幕,覺得她有些可悲。

到最後,她也沒能明白為什麼事情走到了這一步。

她也不知道,她並不放在心中的那個孩子,在過去的二十幾年,是怎樣殷殷地敬慕著她。

不過,多說也無益,她已挫骨揚灰。

倒是鳳凰莊主喊了一聲“錦妹!”失了魂魄一樣,望著她消失的方向。

末了,又撕心裂肺地咳起來。

林疏能看出,她在方才的烈火中受了太重的傷,即使能救回來,恐怕也修為儘散,再拿不起倒了。

他沒有動。

隻上陵簡扶了扶鳳凰莊主,給她喂了護命的丹藥。

林疏再看旁邊。

兩個弟弟你拉著我,我扯著你,目光呆滯地看著這一幕,連瑟瑟發抖都忘了,仿佛變成兩座相依為命的雕像。

今天一天,死了太多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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