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未說完, 猛地被壓了下去。
他喉頭湧出一股腥甜的血, 生生又咽了下去,但終究還是沒有止住那一聲悶哼。
眼前猛地發黑,他整個人栽進蕭韶懷裡。
但這隻是一個開始,下一刻,四肢百骸,全身上下仿佛被數以萬計一尺長、無比鋒利的細針紮進去, 然後狠狠攪動。
他渾身都抖了起來。
被藤蔓纏住的時候,他也在抖, 但這次不同——是出於極致的痛苦。
林疏反射性地緊緊抓住蕭韶的衣襟, 腦海裡隻有一個念頭。
——寂滅針,不隻是青冥魔君耗費畢生之力研究出來的獨門武器, 還是他準備用來折磨多年宿敵月華仙君的東西, 怎麼可能會手下留情?不僅不會在如何減免痛苦上下工夫, 而且會專研如何讓痛苦更加劇烈, 讓人生不如死。
寂滅針所需的材料, 那麼多劇毒的聖物, 恐怕有一半是為了讓人去疼的。
多餘的,他已經想不出了, 他的身體蜷了起來, 似乎被切成無數碎塊攤在烈火上炙烤,下一刻又被扔進萬丈寒淵, 下一刻又變了新的疼法……渾身的痛苦似乎超過了世間一切疼痛的總和, 也不知過了多久, 他終於腦中一空,昏死過去。
徹底失去意識前,似乎是被蕭韶抱著,蕭韶抓住自己手臂的那隻手似乎在微微顫動——究竟有沒有抖,他不知道,太疼了。
而昏過去之後,也沒有好到哪裡去,噩夢紛至遝來,種種奇形怪狀的夢境,一會兒身遊十八層地獄,聽惡鬼的詭譎怪笑,一時又陷入屍山血海,無法呼吸,絕不是正常的夢境,而是有迷幻的影響。
林疏想,他的便宜師父,對月華仙君還真是恨之入骨——卻被他這個徒弟給體驗了一番。
他將魔君腹誹一番,又撐過諸多詭奇可怖光怪陸離的夢境,終於感到自己現實中的身體頭痛欲裂,抓住那一線天光,醒轉過來。
睜開眼,身上倒是不疼了,隻是頭昏目眩,好一會兒才看清了眼前東西。
他躺在床上,身上蓋了被子,唇齒間有丹藥的芬芳。
這黑雞崽看樣尚存一分良心。
想到黑雞崽,林疏抬頭。
然後對上黑雞崽的目光。
蕭韶就站在他床頭,對上目光後,不閃也不避,伸手按了一丸丹藥進他嘴裡。
林疏吃了,覺得身上又輕快了幾分。
他坐起來,擁著錦被,打量蕭韶的眉目。
——那熟悉的,華美又冷冽的五官,明明已習慣了,此時竟有恍如隔世之感。
這一眼,大小姐、表哥、蕭韶,學宮裡、北夏境內、皇城中……前塵舊事撲麵而來。
他從來規律跳動的心臟,陡然快了幾分。
而眼前房間,雖因為天空漆黑而昏暗,卻比修無情道時,色彩鮮活了千百倍。
紅燭搖曳,燈光輕暖,四周牆壁裱著薄紗紅綢,閃著細細的金色光澤。
與長明之燭火一起終年不熄的,還有房中的地龍。
現在無甚知覺,現在才知道這婚房的打造實在是精心已極。
那時蕭韶說這是他花了好幾年陸陸續續鋪設好的。
林疏沒什麼可挑剔的。
隻能挑剔房間裡的這個人了。
他看蕭韶。
蕭韶看他。
還是不大像以前的蕭韶,但也像個人了。
林疏:“蕭韶?”
蕭韶歪了歪腦袋,似乎在說:“?”
林疏:“你是蕭韶麼?”
蕭韶淡淡道:“不知。”
林疏:“你是蕭韶。”
蕭韶:“哦。”
林疏:“我是林疏。”
蕭韶:“知道。”
林疏:“什麼時候知道的?”
蕭韶:“你未醒之時。”
林疏:“怎麼知道了?”
蕭韶:“知道便知道了。”
林疏:“那我與你是什麼關係?”
蕭韶:“你是我的人。”
林疏想了想,也對。
林疏:“如何得知。”
蕭韶仍然是那樣立在床邊,麵無表情,冷冷淡淡道:“你昏了。”
林疏:“然後?”
蕭韶:“你很疼。”
林疏:“再然後?”
蕭韶:“我心口劇痛,依稀想起一些。”
不知怎地,他說自己心口疼,林疏聽了,心口也有點疼了。
他道:“你過來。”
蕭韶就過來了。
林疏拉了拉他的手:“還記得什麼?”
蕭韶:“不知。”
這麼一戳一蹦躂,一問一答,倒讓林疏笑了一下。
蕭韶麵無表情:“你笑甚麼?”
林疏:“無事。”
雖說著無事,但他還是有點想笑,就繼續道:“以前你也是這樣待我的。”
蕭韶:“哦。”
林疏伸手去碰他的臉。
蕭韶沒動,由他去碰。
林疏觸他形狀漂亮的眉峰,再往後,尾端微微斜了一點兒,若飛若揚,在大小姐的臉上,就是盛氣淩人的美豔,在蕭韶的臉上,便是略微鋒利的俊美。
再觸他睫毛,高挺的鼻梁與涼而軟的薄唇。
人是真的,好看也是真的。
他忽然抱住蕭韶,把臉埋在他肩上。
然後一言不發,一動不動地,把蕭韶的肩膀哭濕了。
林疏也不知道,自己哪裡來這麼多眼淚要流,也不是因為受了委屈,純粹是因為蕭韶。
蕭韶:“不哭了。”
林疏悶悶“嗯”了一聲,但還是控製不住。
蕭韶:“不疼了。”
林疏:“沒疼。”
“那你在哭什麼?”蕭韶似乎不解:“我先前欺負了你,然後你要用使我心臟疼痛來報複麼?”
林疏:“……”
他換了個位置埋,把眼淚在蕭韶胸口蹭乾,然後抬起頭來——幸好隻是流眼淚,沒有太過失態。
“沒有報複。”他聲音還啞著,對蕭韶低低道:“隻是想……你這些年受了許多的苦,我卻為自己的修為,一直走無情道,你已真心待我,我卻無真心待你,讓你受了許多委屈,自覺……負你良多。”
蕭韶看著他,似乎在想著什麼,過一會兒道:“未覺你負我。”
林疏:“是你忘了。”
“我即使忘記,心中卻沒數麼?”蕭韶語氣不悅:“即使記起,你也未曾負我。”
林疏:“好吧。”
他先前雖被那個毫無人性的蕭韶折騰了許久,心中多有腹誹,但,總覺得蕭韶既然沒有徹底化身天地怨氣,就還有一份神智存著。
而且……以蕭韶的為人,大約也並不會就此徹底失智。
所以,或許不是蕭韶醒不了,而是他喊不醒。
為什麼喊不醒呢?
蕭韶要弄臟他。
那他就讓他弄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