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午節還沒到,街上卻已熱鬨起來。
且不說那些固定的店鋪早已張燈結彩,在店外紮起高大的門樓,便是路邊攤販也早早來占好地方,預備端午廟會大賺一筆。
張家住在城西小團花枝巷子,而開封府位於城內中軸線偏南,原本從橫向的朱雀街徑直往西最近。
奈何作為城中客流最大的四條主乾街道之一,此時早已被塞得滿滿當當,竟是寸步難行。
沒奈何,馬冰和謝鈺隻得調轉馬頭,從次一等的小街走。
那小街卻是中途與幾條花街相接,而這一帶最有名氣的幾家青樓更一連占據了好幾個十字路口。
原本大家相安無事,誰承想途經百花樓時,竟有個窯姐兒瞧見了馬冰,立刻撲在圍欄邊,揮著香帕朝她吆喝起來,“哎呦馬大夫,今兒這裡有你愛吃的櫻桃畢羅,上來嘗嘗呀!”
這話好像起了個頭兒,許多認識馬冰的窯姐兒一窩蜂湧過來,七嘴八舌道:
“馬大夫,再來呀!”
“奴家胸口悶悶的不舒服,馬大夫您快上來給奴家揉一揉,興許就好了……”
“姑娘好幾天沒來了,可想煞奴家了!”
馬冰哈哈大笑,仰頭笑道:“這幾日忙,再說,前兒我不是才來了麼?”
因之前找張抱月問話,又順手給蒲草治了病,上回來時,便有許多窯姐兒慕名前來。
左右一隻羊是趕,一群羊也是放,都是苦命人,馬冰索性便一起看了。
眾窯姐兒十分感激,又沒什麼好回報的,每每便十分熱情。
最先說話那窯姐兒哼了聲,甩著帕子酸溜溜道:“您隻知道張抱月,何曾記得我們半分?”
一乾姑娘們穿得花紅柳綠,沿著圍欄跟街上的馬冰一起慢慢往西挪。
馬冰聞言笑道:“好應娘,我哪裡不記得你們?”
應娘頓時喜上眉梢,捂著臉兒,含羞帶怯的。
旁邊幾個姑娘不乾了,奮力擠開她,嘰嘰喳喳朝下麵喊:“那我呢,我呢?馬大夫你可記得我的名字?”
“還有我,還有我……”
“記得記得,都記得,從左邊第一個是簌簌姑娘,然後是小月、清雲……”馬冰一口氣數出許多名字,非常遊刃有餘的樣子。
眾姑娘便都喜氣盈腮,眸光流轉,美得不得了。
刹那間,仿佛空氣中滑膩的脂粉香都更濃了。
饒是謝鈺見慣大世麵,麵對此情此景也不由心神劇震。
他看著十分長袖善舞,宛若資深老嫖客的馬冰,一時心情極其複雜。
曾幾何時,他不管走到哪裡都是眾人視線的中心,也曾有窯姐兒妄圖借他之力脫離苦海,但如今……
竟都去關注一個姑娘去了!
此情此景著實有些詭異,引得許多路過的行人和嫖客紛紛駐足觀看,又不禁竊竊私語起來:
這些窯姐兒都什麼毛病,竟對著個女人搔首弄姿起來!
等終於離開百花樓的範圍,謝鈺的耳根才重新清淨下來。
他分明有許多話想說,可看著馬冰坦坦蕩蕩的模樣,竟不知該從何說起。
“謝大人不喜歡她們嗎?”馬冰忽然問。
謝鈺皺眉,這算什麼問題?
馬冰摸著大黑馬的脖頸,輕聲道:“我很喜歡她們,都是些很好的姑娘。”
謝鈺覺得現在可能自己說什麼都不對,索性閉口不言,充當合格的說客。
果然,馬冰其實也不需要他回答,繼續自顧自道:“都說婊/子無情,其實她們也不是一生下來就想做婊/子的,或許也有天生不想走正途的,但到底是少數……”
她們大多要麼被賣,要麼被拐,要麼糟了難家破人亡……天下之大,何曾有她們的容身之處。
或許有人嫌她們臟,但人想活著,有錯嗎?
更何況原本都是清清白白的好姑娘,就好比那乾淨饅頭掉到泥溝裡,臟了,到底是誰臟?
饅頭?泥溝?
馬冰歎了口氣,“如果咱們不儘快找到張寶珠,她的結局恐怕也不會好到哪裡去。”
謝鈺看了她一眼,“我並沒有不喜歡她們,隻是……”
他微微蹙起眉頭,似乎在想該如何委婉地表達自己的意思。
但馬冰馬上接道:“隻是從沒留意過,對不對?”
謝鈺微怔,竟沒有否認,“是。”
馬冰笑了笑,“大人表裡如一,已經很好啦。”
她轉身往後,指著遠處影影綽綽晃動的行人,麵帶譏諷道:“你看,那些出入百花樓的嫖客中多有達官顯貴,白日的他們何等清高孤傲,視那些青樓女子為草芥,如汙泥糞渠,可一入了夜,不還是巴巴兒來了?”
她知道謝鈺從沒留意過那些窯姐兒,所以談不上討厭,也談不上喜歡。
因為小侯爺出身高貴,天性淡漠,或許不光窯姐兒,除了幾個親朋之外,外頭的所有人在他眼中都沒什麼區彆。
王侯貴胄如何,販夫走卒又如何?王子犯法與庶民同罪,都是一個人一條命罷了。
兩人慢慢遠離鬨市,周圍的店鋪稀少起來,方才的喧鬨聲仿佛曇花一現,漸漸被拋在身後,聽不大清了。
謝鈺陷入沉思。
從未有人對他說這樣的話,乍一聽,好似無理,可細細想來,字字句句皆是道理。
“為什麼要跟我說這些?”謝鈺問。
“因為大人您跟彆的官兒不一樣,”馬冰坦然道,“我總覺得若您日後正式進了朝廷,應該會是一個很好的大官。”
兵熊熊一個,將熊熊一窩,為官之利害更甚於此。
對朝廷或者官員本人而言,做好官,做壞官,做官成功與否?都不足以影響大局。
但若落在一方百姓頭上,就是天崩地陷。
謝鈺並不讚同,“如今朝廷內外多有棟梁,近在眼前的就有塗爻塗大人,徐茂才之流畢竟隻是少數。”
“是不是少數我不敢妄下斷論,塗大人也確實是個好官沒錯,”馬冰笑笑,絲毫不意外他會這樣講,“但他們都站得太高,高到隻看到天,高得看不清腳下。大局固然重要,可依我愚見,升鬥小民也很重要。”
就她所知,現今朝廷內外的高官大多出身豪門世家。
固然,他們之中不乏憂國憂民心懷天下者,但他們的出身畢竟太好了,縱然有心了解民生疾苦,也不過淺嘗輒止。
就好比塗爻,他確實已經是個難得為百姓考慮的好官了,但即便如此,不也還是從未意識到寒門學子的艱辛嗎?
不親眼見過饑荒的官員絕不會想到,人在極度饑餓時,連一捧觀音土都值得爭搶。
高瞻遠矚可以誕育神性,滋養佛性,唯獨養不出人性。
謝鈺同樣是世家子,但他和那些人有根本性的不同,就是他從來不會特彆喜歡或者偏袒某一類人。
看似無情,實則最有情。
謝鈺仔細聽著,沉思良久,“多謝,受教了。”
馬冰有些受寵若驚,連連擺手,“是我該謝謝大人才是,沒嫌我胡言亂語。”
毫不客氣地說,她這番話隨便說給哪個官員聽,也要給人打出來的。
你算什麼東西呢?不過民間一個籍籍無名的小女子罷了,有什麼資格指點江山?
但謝鈺沒有生氣。
非但沒生氣,甚至真的認真聽了,思考了。
她果然沒有看錯人。
謝鈺看著她道:“馬姑娘有如此見地,是因目睹了涼州百姓疾苦的關係麼?”
馬冰抓著韁繩的手一緊,麵上卻不動聲色地問:“什麼涼州?想必是大人記錯了,我並非涼州出身。”
謝鈺深深地看了她一眼,竟破天荒沒有繼續追問。
“或許吧。”
說完,主動催馬前去。
馬冰落後兩步,也抖抖韁繩跟了上去。
是記錯了嗎?
謝鈺自小才名在外,據說有過目不忘之能,絕不可能記錯。
那他又為什麼故意這樣說?
是查到了什麼嗎?
接下來路上兩人無話,一直沉默到小團花枝巷子。
“大人,還進去嗎?”馬冰問。
謝鈺翻身下馬,“既然張家老三的情況好轉,你去講一講也好,叫他們安心,我順便瞧瞧屋子構造。”
見他們深夜前來,張家人嚇得了不得,還以為三子是不是不行了……
聽馬冰說完,眾人千恩萬謝,又要去街上買好茶果招待,被馬冰拒了。
“不要忙了,我們才吃了飯來,實在吃不下,這次過來是想再看看屋子。”
“老大,”張老漢立刻吩咐道,“去買些好茶果裝好,等會給兩位大人帶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