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舊例,老臣上書卸任時,皇上一般會象征性的挽留幾遍,如此才能營造一段佳話。
可據說當時舅舅竟當場就允了!從那之後,非但田嵩再無起複,整個田家上下也都漸漸退出權力中心。
皇上沒有急著回答,反問道:“為什麼想知道?”
謝鈺默然不語。
若他的推測成真,此事一旦鬨出來,必然舉國震驚,他現在還不清楚舅舅的態度,可若想真正了解內幕,又繞不開這些人,所以隻好拐著彎兒地問。
甥舅倆誰也沒先開口,就這麼大眼瞪小眼僵持。
也不知過了多久,內侍進來回話,皇上先敗下陣來,“孩子大了,有秘密嘍。”
謝鈺麵無表情看回去,“不太大的時候也有秘密。”
兒時他經常被皇上留在宮中抱著玩,還曾被幾位妃嬪酸溜溜地說“簡直比親的還像爺倆”,故而對這個舅舅著實沒什麼畏懼。
皇上一噎,又愛又恨地拿扇子往他腦門兒上敲了下,“小兔崽子。”
內侍回來說,據太史局夜觀天象,約莫三兩日內必有大雨,皇上就鬆了口氣。
準不準的,好歹有點盼頭,不然這心總懸著,著實難熬。
皇上又轉回去瞅謝鈺,奈何那小兔崽子裝木頭人的功夫了得,最後皇上也隻好無奈道:“罷了,你若什麼時候想去看那些落了灰的舊卷宗,就去,隻是要提前告訴我看誰的。”
謝鈺有些喜出望外地瞅了他幾眼,最後才試探著行禮,“多謝陛下。”
“滾蛋吧!”皇上給他氣笑了,“有事陛下,沒事舅舅,討債的麼?趕緊走。”
謝鈺也跟著笑了笑,果然起身告退,又去隔間換衣裳。
太史局的觀測果然很準,來時烈日灼灼,而等謝鈺換完衣裳要出時,突然陰雲密布狂風大作,天邊有悶雷滾滾而來。
一開殿門,裹挾著水汽的涼風撲麵而來,瞬間蕩滌了連日來的暑氣,讓裡頭的皇上都跟著精神一振。
忽一陣狂風襲來,高高揚起謝鈺的帽帶和發梢,袍角被激烈地吹動著糾纏在一起,獵獵作響。
謝鈺下意識眯了眯眼,忽轉身問道:“陛下,顏麵和真相,孰重孰輕?生者和逝者,孰先孰後?”
這小子,又叫陛下了……
此時的他們不是甥舅閒話,而是臣子在問君主的想法。
皇上慢慢站起,背著手踱了幾步,“於天下有利者,最重;能安民心者,為先。”
謝鈺垂眸思索片刻,再次規規矩矩行了一禮,“謝陛下教誨,微臣告退。”
還好,還是他記憶中的舅舅。
目送謝鈺遠去後,皇上長長吐了口氣,喃喃道:“這小子,是要給朕惹個天大的麻煩啊……”
內侍揣度他的想法上前道:“陛下,要下雨了,小侯爺好像沒帶雨具呢。”
“讓他淋著!”皇上沒好氣道。
再讓他不給朕省心。
好端端的,偏去翻那些棘手的陳年往事。
過了會兒,卻又聽皇上喊:“雨具呢?沒人給有缺送麼?”
內侍:“……”
不讓送的是您,讓送的也是您,說好的一言九鼎呢?
謝鈺沒走出去多遠,豆大的雨點就下來了,劈裡啪啦打在身上生疼。
夏日的雨來得又凶又快,數日積攢的暑氣在它麵前簡直潰不成軍,不過幾息功夫便是霧茫茫水澤一片,天地同色。
有侍衛奉命跑過來送雨具,後麵一人甚至還提著兩個小藤筐,“陛下說讓您帶回去。”
每個小筐裡都塞著一個圓溜溜的西瓜,外麵蓋著油紙,上頭係著麻繩,怪可愛的。
偶爾幾點雨水從側麵濺上去,越發染得濃翠欲滴。
宮內休息處元培已經出來等著了,見狀上前幫謝鈺提著筐,看清裡麵的玩意兒後樂了,“陛下還真疼您。
對了,下麵有人來報,說是城東南的盛安小鎮外發現一具無名男屍,大人要親自過去,還是卑職帶幾個人過去瞧瞧?”
“人命關天,天子腳下,我走一趟。”謝鈺指了指他手裡的西瓜,“先打發人把瓜送回開封府,一個給塗大人和趙夫人,另一個給王大夫和馬姑娘。”
誰知元培就笑,“這個可送不了了。”
說著就往宮門外一指,“剛才街上有一處戲園子起火,好些百姓都亂了套,衙門裡的人怕踩傷,也幫忙疏散去了,還是馬姑娘跑來報的信兒。說是仵作等人都預備好了,若您去,便一同走,若不去,他們就先走。”
很多人可能覺得有屍體就要上仵作,但其實給活人看病的醫者作用也很大,因為他們會看出許多常人注意不到的細節,進而協助判斷死因。
以往都是屍體運回衙門後王衡幫著看,可現在有了個年輕活泛的馬冰,便也可以跟著第一時間去現場了。
謝鈺順著一看,果然見馬冰牽著大黑馬遠遠立在城門外。
因無官職者不得靠近宮門百步,她隔得有些遠,但還是能叫人一眼就認出來。
馬冰也看見他們了,伸出手來揮了揮。
謝鈺忽然莫名覺得這樣的苦差也有些快活,便將那西瓜留下一個,另一個打發人送回開封府。
此去盛安小鎮少說也要三兩日,正好拿了路上解渴。
謝鈺出了宮門,果然見路邊早有開封府的人馬候著,“謝大人!”
謝鈺點點頭,率先策馬揚鞭朝城外奔去,“走!”
眾人立刻趕上。
數十隻馬蹄踩在石板路上,濺起高高的水花,嚓嚓有聲,直至馬隊背影消失在茫茫雨幕中,仍久久回蕩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