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冰是被雷聲驚醒的。
天剛蒙蒙亮,外頭不知什麼時候下起瓢潑大雨,雷聲滾滾,電光如蛇,在厚重的雲層中竄來竄去,看著有些駭人。
風不大,奈何往屋裡刮,濃烈的水汽鋪天蓋地,將緊挨著窗邊的書桌濕了半邊。另外半邊被鎮紙壓著,白蝶般翻飛,簌簌作響。
她爬起來關窗,小心地將紙取下掛在一邊。
沒破,晾乾了還能用。
經這麼一攪和,徹底睡不著了。
馬冰索性穿戴整齊,擎著油紙傘上街去。
這次她有經驗了,特意穿的塗了桐油的雨鞋。
塗抹桐油後,鞋麵遇水不濕,荷葉也似。
“馬姑娘,這麼早出門啊?”有相熟的衙役笑著招呼。
馬冰點頭,“被雷驚醒了,起來後就睡不著了。”
“可不是,”衙役心有戚戚,“我家那小子半夜被嚇醒,哭得嗷嗷的,一家老少都跟著沒覺睡……”
馬冰記得他家上個月剛添了大胖兒子,眼下雖是抱怨的話,可眉宇間分明帶著點初為人父的快樂和驕傲。
天氣不好,街上行人不多,目光所及之處全是蒼茫水汽,天地渾然一色。
雨滴好大顆,打在地上啪啪作響,聽得人心驚肉跳。
那些屋簷下麵,早已被擊出一排淺淺的小坑。
馬冰自西北出生,在那裡長大,其實有點不適應這樣濕潤的氣候。
相較邊塞,中原的水係實在太多,雨水也過於豐沛了些。每到這種時候,她都覺得自己仿佛成了一條魚,呼吸間全是水分。
有種被泡囊了的錯覺。
但水多也有水多的好處,比如,曾經昂貴的魚蝦在這裡隨處可見。
兒時未來中原時,她偶然吃過兩次魚乾,太腥,乾巴巴粗樹皮似的,自此便對那些奇奇怪怪的玩意兒避之不及。
可後來才知道,新鮮的魚蝦並沒有那麼濃烈的異味,好生烹飪後,會十分鮮美。
她覺得有些遺憾,遺憾故鄉的那麼多人都沒嘗過。
街邊的飯館已經開始做第二波早飯。
第一波是專給上早朝的大人們吃的。
說起來,上朝也是個辛苦差事。開封城這樣大,住處靠近皇城的還好些,住得遠的,說不得提前一個時辰,可不是三更半夜就得起了?
那麼早,人都沒醒,腸胃也還迷糊著,根本用不下飯,隻好半眯著眼睛在轎子裡晃悠悠迷糊半路,等走到飯館跟前,回籠覺睡得差不多,人也被香味催醒了。
馬冰也被香味催醒了。
刻著“張嫂油旋”的清油大招牌被雨水衝刷得鋥亮,招牌底下綴著銅鈴,偶爾風一吹,便發出沉悶而悠遠的低響,“叮~叮~”
巨大的油鍋晝夜不息,有隻穿著背心的夥計熟練地擀麵,另一個則看都不看,隻順手一抓,幾隻油旋麵坯就到了手中,花蝴蝶似的跳到油鍋裡去了。
那麵坯極有講究,幾乎就是油裡揉出來的,不斷折疊後揉開,再不斷反複……
隻有這樣,炸出來的才是層層酥脆的好油旋。
炸好的油旋都用大抓籬撈出,放到一邊的竹架子上控油。
掌櫃的是個板正人,招的夥計做事也細致,一隻隻油旋金光燦燦,轉著圈兒、打著旋兒,整齊地斜靠著,肚子圓鼓鼓的,看上去很神氣。
滾燙的熱氣源源不斷地從它們身上冒出來,若細看時,還有細小的油花炸裂呢。
屋子後頭還有一個灶台,專賣雞肉小餛飩,包餛飩的女人們清一色戴著花頭巾,係著圍裙,幾根手指一捏一甩,一隻隻漂亮的餛飩就變戲法似的出現在案板上。
油旋配雞肉餛飩,據說是東邊人們鐘愛的美味。
馬冰引以為豪的自製力在濃鬱的香氣麵前一敗塗地,她乖乖進去找了位子坐下,幾乎帶了些虔誠地說:“要兩隻油旋,一碗雞肉小餛飩。”
旁邊桌上的一家三口來得早,這會兒已經吃上了。
小孩子餓得快,油旋剛一上桌,就迫不及待去抓,一邊嚷嚷著“燙燙燙”,卻又舍不得丟下,齜牙咧嘴咬了一口。
“哢嚓~”
纖細的紋路瞬間碎裂,被炸成半透明的表皮瞬間化成無數細絲,嘩啦啦落了滿手。
小孩兒慌忙伸手去接,迫不及待塞到嘴巴裡,哢嚓哢嚓嚼得起勁。
當娘的又好氣又好笑,“慢些,就不會吹吹再吃?誰搶你的似的。”
小孩兒嘿嘿一笑,又去吃餛飩,不多時,額頭就沁出細密的汗珠。
馬冰看著他吃得頭也不抬,當娘的卻抽空去幫他擦汗,隱隱有些羨慕。
“姑娘,小心燙!”
夥計的到來打斷了她的思緒,放下托盤,又一陣風似的卷走了。
生意很忙,夥計們的動作都極其麻利。
雖是夏日,下雨天還是有些冷的,馬冰便先喝湯。
餛飩湯是用雞骨架熬得濃湯,近乎白色,看不見碗底。
上麵撒了點芫荽,白翠相間,很漂亮。
一口下去,雞湯的鮮美便充斥了唇舌,微燙的湯汁順著喉管滑落,她下意識打了個哆嗦,幾乎能看見微薄的寒意隨著這一下消散。
吃飽喝足後,馬冰又買了點菜蔬,拎了一罐子活蹦亂跳的河蝦,準備這兩日就不出門了。
若繼續下雨,晚上就煮鍋子吃吧,她默默想著。
回衙門時那衙役剛要要輪班,老遠看見她,便小跑著送來一張信箋,“馬姑娘,才剛袁大學士府上送來拜帖。”
袁大學士府上……
馬冰忙接了來看,卻是袁媛的母親親手寫的,說若是方便,明日想登門拜會。
必然是為了袁媛來的,馬冰不用猜也知道。
見一見也好,問問袁媛究竟怎麼樣了,這幾日她也頗為懸心。
隻是自己是晚輩,哪裡有讓誥命夫人登門拜訪的道理?
馬冰便準備去寫個回帖,明日約在靠近袁府的酒樓包廂內見麵。
進門前,她又對那衙役道:“女人坐月子馬虎不得,給你媳婦燉幾隻乳鴿,大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