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得了皇帝許可後,謝鈺便翻看了許多塵封的卷宗文檔,最終將懷疑的名單縮減到八人。
這八人或是當年曾在涼州一帶為官,或是曾直接或間接參與到涼州大戰明裡暗裡的爭鬥,都有可能是繼範石溪、徐茂才之後的下一個目標。
而這八人之中,又有五人在開封。
若之前的事當真是馬冰所為,那麼這五人中的一個,便最有可能是她接下來的目標。
眼下謝鈺沒有直接審問的權力,況且都是千年的狐狸,平安無事這麼久,問也未必問出什麼。
於是他就派了信得過的侍從出去,暗中調查他們的行蹤,守株待兔。
這實在是個笨辦法,但也是沒法子的事。
最初,他是想派人跟蹤馬冰的。
但那姑娘或許曾編造過無數謊言,唯獨一條,應當是真的:
她確實是名優秀的獵人。
跟蹤這門技巧,本就是人模仿野獸而成,而若一個人能在與野獸的較量中全身而退,普通的跟蹤也實在有些不夠看。
未免打草驚蛇,也隻好作罷。
“大人,還要再探嗎?”青年問。
“再探。”謝鈺緩緩吐了口氣,“多留神福雲寺,提前派幾個人過去。”
“是。”青年領命而去。
同一時間,城郊留亭。
這本是一座極其不起眼的小亭子,但因早年曾有幾位詩詞大家陸續被貶,都從這裡去往各地,曾在此與友人作彆,留下不少名篇,漸漸得了名氣,被後人稱作“留亭”。
留亭,挽留之意。
而今天,馬冰也要在這裡送彆一位友人。
打著袁家印記的車隊緩緩駛來,細密的雨幕斜織在車廂上,朦朧一片。
不多時,馬車停在留亭之外,卻沒人下來。
過了會兒,一個眼熟的丫頭擎著油紙傘下了車,低聲道:“姑娘,我們姑娘說,此時見麵叫人心中難過,隔著簾子說,也是一樣的。”
說完,車夫和丫頭、婆子們就都去遠處避雨去了。
來之前,馬冰確實有無數話想說,可此時此刻,卻都像堵在嗓子眼兒裡,憋不出來了。
說什麼呢?
讓她彆走?可留下也隻是徒增傷心,難不成要欺騙這個傻姑娘?
那樣虛假的情誼,還不如沒有。
她沒先開口,車裡的人也沒出聲,一時間,周遭隻剩下潺潺雨聲。
也不知過了多久,袁媛的聲音顫巍巍響起來,“姐姐,是我不好,可如今,你竟一句話都不願意同我說了麼?”
她的聲音有些啞,曾經的快活清脆似乎都隨著當日隱晦的表白消失不見。
那個無憂無慮的小姑娘,到底是不一樣了。
馬冰心頭一緊,不由百感交集,“自然不是,隻是,不知該從何說起。”
袁媛抽噎起來。
“彆哭啦,”馬冰軟聲道,“該把眼睛弄壞了。”
“就,就這一回,”袁媛啜泣道,“最後一回。”
馬冰心中不是滋味,眼眶泛酸,下意識說:“或許,或許當初咱們不……”
“姐姐!”袁媛似乎知道她想說什麼,哭著搶道,“我從不後悔那日去看馬球,也不後悔認識你!”
她什麼都懂。
她沒有錯,馬冰也沒錯,這份心意也沒有錯,隻是……造化弄人。
她本以為會這麼長長久久下去,卻沒想到此番相遇隻是兩條短暫交彙的河,終究要往不同方向奔流。
袁媛其實很想掀開車簾看一眼,卻唯恐這一眼,就不舍得走了。
她已經給家人添了許多麻煩,斷不可再節外生枝,惹得姐姐膩煩。
母親家去後說過,姐姐確實沒有那樣的意思,既如此,她也不敢奢求更多。
能給彼此留個好印象,也就罷了。
袁媛看著自己已經瘦出青筋的手,掌心裡緊緊攥著幾枚書簽子,泣不成聲,“我隨了自己的心,我不後悔……隻是,隻是姐姐,你彆討厭我。”
她生在袁家,自小看著世事變化,曾以為自己一輩子也就看到頭了。
如今傻樂嗬,也不過長大後聽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找個自己認識或不認識的人嫁了,生兒育女,相夫教子。
或許時間久了,她會喜歡那個男人,或許不會。
但那又怎樣呢?
周圍的長輩不都是這麼過來的?
她應當也不會有什麼不同。
但誰也沒想到,不過是一次最尋常不過的馬球賽,讓一切變得不同了。
她認識了一個人,一個與自己見過聽過的都不同的人。
那人像一團火,毫無征兆闖入自己枯山冷水般乏味的人生,瞬間把一切都照亮了。
陌生的情緒迅速發酵,瘋狂蔓延,袁媛茫然又恐懼,卻又止不住地往上靠。
在過去十幾年的短暫人生中,她從未像現在這樣清晰地感覺到,我活著!
馬冰心神劇震,忍不住也落了淚,“傻姑娘,我怎麼會討厭你呢?”
一道簾子,隔著兩個人,誰也沒有再開口。
良久,丫頭狠下心過來提醒,“姑娘,時候不早,該走了,不然要錯過宿頭了。”
“姐姐!”到了這會兒,袁媛竟哭不出來了。
大約是過去幾天,她掉的淚實在太多,身體裡空落落,早就乾了。
“你好好的,好好的!”馬冰的心砰砰狂跳起來,“給我地址,我給你寫信,你好好的!”
她有點擔心,擔心這個小姑娘自己想不開。
聽著她急得變了調的聲音,袁媛忽然笑了,懸了大半個月的心終於落下來。
真好,姐姐沒討厭我。
“姐姐放心,”她笑道,“我會好好的,還準備以後為爹娘養老送終呢。”
說完,也不等馬冰說話,袁媛便揚聲道:“走吧!”
“袁媛!”馬冰下意識追了幾步。
她沒打傘,雨水劈頭蓋臉落下來。
六月的雨,竟也這樣涼?
袁媛的貼身丫頭見了,忙叫人取了把傘來,連同一張紙條塞過來,深深地看了她一眼,轉身追著馬車去了。
袁媛終於沒忍住回了頭,最後一次從車簾縫隙中看了那人一眼,淚如雨下。
就這樣吧。
人一輩子能有這麼一段值得反複回味的過往,也夠了。
也許等將來哪一天,她想開了,想清楚了,淡忘了,就會再回開封來,再像以前的普通姐妹一樣,說說笑笑。
可……這樣刻骨銘心的情分,怎麼能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