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鈺先送趙夫人和馬冰她們回開封府,略說了兩句,就見王河的家人從衙門裡出來,阿德在後麵送,神色複雜。
“大人,夫人,你們回來啦!”阿德向他們打招呼。
王家人聽見,轉過身,衝謝鈺等人行了一禮。
他們還記得,就是這些人之前去查案子。
馬冰小聲問阿德,“他們來做什麼?”
阿德同樣小聲回答,“來簽訂放棄屍骨的文書。”
“真不要了?”馬冰詫異道。
阿德點頭。
這下,王河是真的死無葬身之地了。
王家人本來就想讓他們隨意處置,聽說還能對破案有幫助,簽字越發順滑了。
“那孽障一輩子沒做什麼正經事,又害得差爺們四處奔波,大家跟著擔驚受怕,如今好算能有點用,留著吧。”王父這麼說。
他曾做過秀才,還開過免費的啟蒙班,大半個白石鎮的孩童們都曾做過他的學生,一筆字確實是極好的。
王家人上了牛車,慢悠悠往城外走去,死去的人、衙門,還有那些查案子的人們,以及所有真相,都將隨著他們的遠去被漸漸遺忘。
王河的妻子王香趕車,要出城時忍不住扭頭往回看了一眼,眼中諸多情緒閃過,最終又被悉數掩埋。
她揚起鞭子,“駕!”
得謝謝老天。
那日王河又吃醉了酒回來鬨事,見實在沒有錢可拿,一時鬨著要賣孩子,一時又要賣房子。
兩位老人不敢想,怎麼好好的孩子就變成這般模樣?
他們苦口婆心地說了許多話,還希望王河能迷途知返,誰知失去理智的王河竟一把推倒老太太,又死死掐住老爺子的脖子……
王香已經忘了當時是怎麼想的了,隻記得回過神來時,手裡攥著滴血的棒槌,腳下躺著半邊身子都是血的丈夫。
空氣中迅速彌漫開詭異的腥甜。
王香茫然地看著失去氣息的丈夫,又看向從地上爬起來的二老,不知所措。
怎麼辦?
我殺人了?
然而,兩位相互攙扶著從地上爬起來的老人並未在第一時間詢問對方的情況,反而都過來安慰她。
“好孩子,彆怕。”
若說他們此生最大的不幸,便是生了這個兒子,害人害己;
若說此生最大的幸運和愧疚,就是娶了這個兒媳婦,勞心勞力。
當真比十個兒子還強還貼心。
王母一邊掉淚,一邊拉著兒媳婦的手,“彆怕,彆怕……”
她甚至不知在安慰自己,還是安慰兒媳。
王父彎腰去試了試兒子的鼻息,眼眶微紅,牙關緊咬。
他站起身來,空前冷靜地分派起任務,“你們都去裡屋,照看著孩子,我去借車。”
左右鄰居聽見這邊驟然沒了動靜,又來借車,隱約猜到幾分。
但誰都沒有問。
他們選擇沉默。
沒有一個人說話,男人們帶著鐵鍁、車子和牲口,女人們帶著水桶和抹布,沉默而迅速地清理現場。
夜色下,宛如一場詭秘而盛大的儀式。
有鄰居說,若留著衣裳發帶,難免被衙門的人看破身份,不如剝下來燒了。
又有個鄰居提了一個地方,說那裡常年少有人去,因為以前曾倒過石灰,幾乎寸草不生,是最理想的拋屍地點。
做完這一切之後,天也亮了。
所有人又都像來時那樣,沉默而迅速地回家,睡了個久違的安穩覺。
再也沒有人會來打擾他們了。
白石鎮重歸光明,再次變成那個沒有汙點的白石鎮。
這裡是他們世代守護的白石鎮,不允許任何人破壞。
這個秘密會被他們吞食入腹,永遠爛在肚子裡,再也沒有見天日的機會……
謝鈺麵聖時,就發現皇帝的表情很微妙,斜倚在榻上,懶懶掀開眼皮瞅了他一眼,“自己找地方坐。”
過了會兒,內侍總管王中捧著一個托盤進來,看見謝鈺後,表情同樣微妙。
謝鈺下意識低頭看了自己的裝束,並無不妥。
這主仆兩人到底在打什麼啞謎?
王中拿回來的是一盒藥膏。
他熟練地挖出一勺抹在托布上,隔著火烤化,又輕輕扇了幾下,趕在藥膏凝固之前,又沒那麼燙的時候,按在皇帝額頭兩側。
“舅舅的頭痛症又犯了麼?”謝鈺走過去,幫著按起穴位。
皇帝緩緩吐了口氣,再開口時,卻又帶了點難以描述的咬牙切齒。
他仰頭向後,沒好氣地看著這個大外甥,“你們姓謝的就天生來給我添堵!”
謝鈺:“?”
等會兒,這附近有幾個姓謝的來著?
“哼!”皇帝重重哼了聲,又閉上眼睛,“今兒嘴巴倒甜,想說什麼?”
謝鈺半點不含糊,“田嵩病了,這幾日口不擇言,喊出許多不好的話,其中多牽扯到先帝和肅親王,我懷疑……”
皇帝猛地睜開眼,突然伸出手,惡狠狠地戳著桌上的折子,仿佛有什麼深仇大恨一樣,幾乎戳出幾個洞。
“你來晚了,另一個姓謝的已經參他了!”
謝鈺一抬眼,就見那奏折下麵赫然是一個眼熟的名字:
謝顯。
哦,親爹啊。
那沒事了。
每個禦史心中都有一個記仇的小本本,上麵寫滿了同僚們過去和現在的小辮子,不是不參,時候未到。
或許田嵩的臥室所在的位置太靠大街了些,又或許是他瘋狂喊叫的聲音太大了,再或者是有什麼不可告人的秘密方法,總之謝顯竟然已經知道了田嵩病發、口出胡言亂語,於是就在今天早朝的時候參了一本,說他擔任戶部尚書期間以權謀私、玩忽職守、陷害同僚,夥同肅親王蠱惑先帝揮霍國庫錢財,中飽私囊,浪費民脂民膏……
洋洋灑灑,一口氣羅列出田嵩十六條罪狀。
當場朝會上就炸了鍋。
田嵩畢竟是先帝在時的重臣,且不說三個親兒子,便是門生、姻親也有不少在朝的,當時那些人就差點對謝顯大打出手。
謝鈺聽罷,心中大憾:
來晚了!
皇帝一看他細微的表情變化,就知道這小子心裡在想什麼,差點給氣笑了。
他用力戳著禦案,砰砰作響,“你,你們知不知道想要改變先帝在時蓋棺定論的東西有多麼困難?”
尤其沒有確鑿的證據就參奏前任重臣,在有心人看來就是落井下石,黨同伐異,極其容易引發公憤。
謝鈺不做聲,明顯左耳進右耳出。
天下有什麼事是容易做的麼?
不過是有沒有人,想不想去做罷了。
皇帝氣得頭疼,趕緊閉上眼睛平複心情,又忍不住老媽子似的絮叨起來:
“不當家不知當家的難處,你們不坐這個位置,根本想象不出一個國家怎麼每天都有那麼多事情要處理!
這裡旱了,那裡澇了,東邊天崩,西邊地裂,就沒有個清閒時候……”
謝鈺站在皇帝身後,居高臨下看著他激動到兩條胳膊亂飛,忍不住默默地想,我確實做不到這個位置,所以……也沒必要體諒吧?
不在其位不謀其政嘛!
皇帝深深地歎了口氣。
歎完之後,感覺整個人都空了半邊。
緊接著就是秋收、秋獵、秋闈,再有年下各處官員考核,各國外交使臣來拜,另有出海的事……
手頭事情尚且處理不完,這爺倆竟然不知哪根筋脈搭錯,非要現在去扒拉過去的事情。
皇帝表示心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