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露一過,天氣驟然冷下來,早起時,已經能看到葉片上凝結的露水了。
高發的案子一結,開封府上下都卸了個大包袱,清閒之餘,竟有點大忙過後的悵然若失和飄飄然。
塗爻自掏腰包購置兩頭肥羊,專門犒賞此番參與破案的上下官吏。
上好肥羊肉價高不易得,平時便已超過牛肉許多,高達六十文左右一斤。而隨著天氣越來越冷,更是連連攀升,如今市麵上已賣到七十五文了。
待到年根兒底下,過百文一斤也不是什麼稀罕事。
因是局部犒賞,便不好麻煩大廚房,自告奮勇去提羊的元培和霍平腆著大臉跑來藥園,身後跟著兩頭活蹦亂跳的大公羊。
“一兩,露一手唄?”
馬冰:“……”
她看著直往這倆人屁股上戳的大羊角,都有點搞不清,眼下究竟是要放羊還是吃羊了。
大約霍平和元培自己也有些窘迫,張口解釋的時候,愣是用兩張嘴折騰出七嘴八舌的氣勢。
賣羊的酒樓忙得厲害,殺羊的夥計說若是旁的,給開封府的老爺們插個隊也就罷了,可偏偏這時節來買羊的多少都有點關係背景,得罪誰也不好,隻得挨著來。
兩人問了一嘴,得知前頭還有好些,等輪到自家,估計就趕不上午飯了,索性直接趕了活的回來。
關外的風大,人野,就連養的羊,也不似關內溫順,十分好鬥,一路上沒少逮著元培和霍平的褲子啃。
馬冰用憐憫的眼神瞅了這兩個人,連同他們身後的公羊幾眼,欣然應允。
她當即換了衣裳,挽了袖子,又帶了油氈布的圍裙,將剔骨尖刀往石頭上磨了幾下,錚錚有聲。
殺氣就這麼出來了。
那兩頭羊被縛住四蹄按在大桌上,脖子下頭擱著大桶,尚不知死亡將至。
馬冰的腳步輕得像鬼,肥羊還沒回過味兒來,就聽到了風聲:
那是喉嚨被刀割開的聲音。
如果刀刃足夠鋒利,在生命流逝的過程中,羊甚至感覺不到疼痛。
血快流光時,其中一隻羊似乎終於回過味兒來,開始“咩~咩~”叫著,拚命掙紮。
羊最喜歡跟風,一隻叫了,另一隻也跟著,於是兩張大桌八條腿兒都開始瘋狂顛簸起來。
馬冰見勢不妙,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搶走兩桶羊血,“按住!”
元培和霍平以前沒親身參與過殺羊,隻是遠遠瞧著人家乾得挺輕鬆,如今輪到自己卻發現手下羊崽子力氣驚人。
一頭成年公羊足有兩百斤重,瀕死掙紮時的力道超乎想象,一百多斤對上兩百斤,一個為了活,一個圖一頓飯,優劣儘顯。
霍平一時不查,就給兩隻綁在一塊的蹄子來了一招窩心腳,頓時胸口一悶,氣血翻滾,險些殺羊未捷身先死。
元培才要笑,卻愕然發現自己身體一輕,竟然是另一頭羊奮力掙脫繩索,甩著血珠子將他掀翻在地。
“咩~”
可愛的隻是小羊羔,隻有親身麵對過成年公羊的人才能體會它們的可怕。
且不說驚人的衝擊力,單是那對令人望而生畏的尖銳大羊角和堅硬的四蹄,就足夠驚悚。
而且羊,是真能咬人的。
但……到嘴裡的肉還能叫它跑了?!
見那頭公羊拚了命地往院門外袍,元培當即大吼一聲,揉身撲上去,整個人抓著羊角騎在公羊背上。
“我抓啊啊啊啊啊……”
王衡:“……”
馬冰:“……”
連帶著兩個藥童,望向院中雙人兩羊的眼神中,就帶了同情。
既同情看上去沒腦子的兩位同僚,也同情那兩隻臨死還要遭大罪的羊。
羊死不過頭點地,何苦來哉?
天道不公啊!
處理完手頭公務的謝鈺腳步匆匆往藥園趕,還沒進門,就聽見元培撕心裂肺不成調的喊叫。
一拐彎,就見自己素來器重的手下一個騎著公羊滿院子亂竄,另一個則四肢並用,閉著眼使出擒拿手,趴在桌上與另一頭搏鬥。
王衡和兩個徒弟早就被發了瘋的羊,和同樣看上去不太正常的人嚇得鑽到屋裡去,隻留下一溜兒三顆腦袋扒著窗戶縫兒看。
時不時還吆喝一句,“要不咱用迷藥吧?”
為了殺羊弄得跟凶案現場似的,不至於,真不至於。
馬冰也不知從哪兒抄了一把南瓜子,三下兩下上了樹,坐在樹杈間門晃著腿兒,一邊嗑瓜子一邊嘖嘖鄙視著,“知道的呢是人吃羊,不知道的,還以為羊要吃人呢!”
虧著兩位也是開封城內赫赫有名的人物,傳出去簡直笑掉大牙嘛!
謝鈺:“……”
他沉默片刻,又往後退了一步,緩緩眨了眨因為長時間門處理卷宗而有些酸痛的雙眼,重新踏入藥園。
“大啊啊啊啊人嗯嗯嗯……”
羊背上的元培甚至還抽空向他問安。
謝鈺:“……”
秋高氣爽,活人騎羊。
他看著滿地羊血,油然生出擔憂:
有這樣的官員,開封府真能好?
漫長的混亂過後,羊終於死了。
而元培和霍平看上去,也好像死了一場。
兩人癱在地上喘了半日,活像身體被掏空,被很嫌棄地打發去拎著水桶洗地。
馬冰則重新跳下樹來,麻溜兒將兩頭放乾血的羊剝皮衝洗。
“關外的羊皮毛就是厚實,”她讚不絕口道,“這兩張皮子回頭硝製了,都能做件皮襖了。”
若在關外,動物腦子就是最好的硝製品,均勻塗抹在皮子上,要不了多久就會變得柔軟。
但羊腦也是難得的佳肴,開封什麼都不缺,硝製皮子的材料應有儘有,倒不必額外浪費羊腦。
謝鈺看向她的眼神中充滿了柔軟的驚奇。
這個姑娘究竟經曆了多少,才會練就如今貌似無所不能的本事?
馬冰打發隨後趕來的宋推官、莊鵬、阿德等人生火、起架子,洗辣椒、切蘿卜,舉手投足間門氣勢十足,宛如揮斥方遒的大將軍。
唯獨剝蒜一樣,被謝大人獨占。
但凡誰想來伸手,都會毫不例外地收獲眼刀子一枚。
“羊肉嘛,烤著吃比較過癮,看看這肥膘!”馬冰滿意地拍打著剝好的羊肉,上麵果然是厚厚的肥膘。
平原地帶是養不出這樣好的羊的。
要不了多久,這些肥油便會化作瑩潤的油花,將整隻羊潤得油光發亮。
“剩下的一頭嘛,”馬冰乾脆利落道,“一半蘿卜燉羊肉,大補又順氣。另一半紅燒,將湯汁弄得稠稠的,澆在米飯上,那叫一個香!”
羊肉性燥,剛入秋尤其容易上火,烤著吃那是火上加火,但……香啊!
少不得托王衡他們多準備些清熱敗火的茶水,蒲公英、金銀花、菊花什麼的,濃濃燒幾壺。
所有人都順著她說的暢想起來,然後整齊地吞了下口水,手中動作瞬間門加快。
吃肉不吃蒜,香味少一半,這絕對是不多數北方人的共識。
足足兩頭羊,需要的蒜就不是個小數目。
奈何謝大人好似做慣了精細活兒,剝蒜活像繡花,馬冰抱著胳膊看了會兒,終於忍不住加入進去。
兩人就蹲在角落裡剝蒜。
謝大人用眼角的餘光瞟了她幾眼,覺得挺滿足。
馬冰也瞅了他幾眼,再次覺得這人若是淪落到去酒樓後廚打雜,隻怕要餓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