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
聽是要查這事,沈令蓁第一反應有些遲疑, 一麵想著霍留行這麼暴戾蠻橫, 真要尋著了人, 即便依照此前對她的承諾,不會傷害她的恩公, 多少也將對他心存嫌隙,一麵又想著,如今既是一條船一條心, 自該凡事彼此坦誠,彼此信任。
見她麵露猶豫,不等她思考出個結果,霍留行便努了努下巴:“到你書房去。”等進了沈令蓁的書房, 又說, “備紙筆, 幫我研墨。”
沈令蓁不知他盤算著什麼主意, 依言照做,待見他執筆揮毫,在宣紙上寫下一行“河西洲頭春草綠”,忽然停住了研墨的動作。
這一行俊秀挺拔的行楷,與此前她在絹帕上所見的字跡簡直一模一樣。
聽見她驚訝的抽氣聲,霍留行沒有停筆,一氣嗬成地寫完了整首詞,抬眼看了看仍在發愣的沈令蓁,解釋道:“這是我的另一手筆跡, 用作機密事務,天底下沒幾個人曉得。”
沈令蓁緩緩捧起宣紙,難以置信地反反複複上下打量:“這當真是郎君本身的字,而非郎君照著絹帕謄抄而成?”
霍留行繼續提筆,隨手寫了幾個與詞無關的字,遞給她看:“你擅書法,究竟是不是謄抄,一看便知。”
沈令蓁仔細研究了一下這幾個字的筆鋒。
同樣的字,若是對照著寫,可能臨摹得相似,但不同的字,要將神、形、韻、意仿得出神入化,未免太過強人所難。
她擅長此道,自認絕對無法做到如此。然而霍留行此刻信手拈來,根本不費吹灰之力,不像有假。
更何況,儘管他在她麵前一度謊話連篇,卻實無必要在這件事上騙她。
若換作當初,為了冒名頂替她的恩公,作假倒還情有可原。但她如今已然知道真相,這字一樣或不一樣,都無法改變根本,他又何必費儘力氣做毫無意義的事?
再懷疑他,就是她太過多心了。
沈令蓁點點頭,示意相信他,也明白了霍留行如此執著此事的原因,主動翻找出去年出嫁前描繪的一幅圖,遞給他:“這是恩公當時穿戴的鎧甲和兜鍪,郎君看看。”
霍留行接過來,擰著眉說:“是大齊盔甲的製式,將級以上。兜鍪雕飾與披氅上的徽記一致,應當位極人臣。”
沈令蓁點點頭:“阿娘也這麼說。隻是阿娘比郎君更早介入此事,卻也始終無一進展。我帶郎君去桃花穀看看吧。”
*
孟秋七月,桃花穀甜香四溢,放眼望去紅豔豔一片,輕輕一晃樹枝,飽滿熟透的桃子便咚咚地往下掉。
不過兩人此行是為辦正事,便也無心賞景摘桃,一路直奔目的地。
沈令蓁循著記憶帶路,霍留行搖著輪椅跟在她身後,入穀後千回百轉地過了一道又一道彎。
越往深處走,越無人煙,他的臉色也便越難看。
沈令蓁背後不開眼,不曾注意到他的異樣,待走到一處小山丘後,還因終於摸索到位置欣喜地指指前邊,回頭道:“就是這裡了!這兒就是當時我與阿玠哥哥……”
霍留行此時已經臉黑如泥。
沈令蓁指著前邊的手指一縮,看他這仿佛要殺人的表情,小聲接上:“……分彆的地方。”
“哦。”霍留行沉出一口氣,暫且不與她這婚約在身還與表哥“私會”的劣跡計較,把注意力挪回到正事上,看了看附近四通八達的羊腸小道,“從這裡將你擄上馬車,起碼有四條道能夠離開桃花穀,出穀以後,每條道又各有分支,稍加計算,最終去向不下十種。擄你的人應當在每條路上都布置了迷惑人的假象,所以國公府與薛家的府衛才無法精確把握你的位置,遲遲沒能找到你。”
“郎君的意思是……?”
“意思是,倘若你那恩公是在這裡發現你被擄,從桃花穀出發營救,理應很難在那麼短的時辰內找到你,所以要麼,他隻是在路邊偶然遇上你的馬車,要麼,就是從什麼渠道得了消息,有了先知。”
霍留行在原地想了想,繼續問:“還記得走的是哪條路嗎?”
沈令蓁搖搖頭:“那馬車中途經過了哪裡,我實在不清楚,但我記得恩公救我的那處懸崖。”
京墨與蒹葭將霍留行“搬”上馬車,一路顛簸過後,又到了一處鳥不生蛋的荒山。
時隔多日,光禿禿的懸崖邊早已沒了打鬥的痕跡,但眼看沈令蓁下馬車後便畏不敢行,臉色煞白的樣子,不難想象彼時情狀之慘烈。
霍留行輕拍了拍她的手背以示安撫,讓她回憶著描述一下當時的具體情形。可沈令蓁記性再好,也無法在嚇蒙了的時候關注到太多打鬥的細枝末節,回想著顛來倒去地說了幾句,卻並無太多有價值的訊息。
“……殺光了那些人以後,他就帶我避進了那個偏僻的山洞。”沈令蓁說。
“還記得怎麼從這兒去山洞嗎?”
她搖搖頭:“那會兒頭暈眼花的,太想吐了,記不清具體的路線。不過郎君若想知道山洞的位置,可以問問阿娘身邊的親信,他們之前查過這事,應該還記得。”
“那倘使叫你再去一次,你可還能認得出那個山洞?”
沈令蓁肯定點頭。
霍留行想了想,叫空青折來一根細枝椏,挑了一塊乾淨的沙地劃起來。
三人不明所以地看著他動作,片刻後,便見一副路線圖初露雛形。
他拿著枝椏對照著圖上一道道分叉筆劃,跟京墨和蒹葭說:“從這個口子進去,應該是一段很長的荊棘路。往東走約莫半裡地,路麵會漸漸寬敞起來,等看見三條岔路,選中間那條再走半裡地,然後往北深入,直到看見一條小溪,沿下遊走到儘頭……你們依照這個路線,帶少夫人去看看。”
兩人記下路線領命而去。
小半個時辰後,蒹葭攙著氣喘籲籲的沈令蓁回來:“姑爺真是太神了!”
沈令蓁也是滿臉驚訝:“郎君怎麼知道,那小溪的儘頭就是恩公帶我去的山洞?”
霍留行摩挲著指尖,慢慢鎖起了眉頭。
他當然不知道,沈令蓁的恩公帶她去了哪個山洞。
他隻是剛好熟悉這附近的地形,憑著記憶,結合距離、隱蔽性、安全程度考量,選擇了一個最容易躲過敵手的山洞,選擇了一個倘若換作是他,會帶沈令蓁躲進去的地方。
那個人,竟連腦子都跟他長得一樣。
愈是深入查探,事態的發展便愈發離奇得無法用常理思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