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蘇衍瞬間立起了身子,耳朵也豎直,仔細聆聽著兩人的對話。
殷牧悠拿著酒的手卻抖了一下,酒盞裡的酒水微蕩。
“慕老這話晚了十年,當初慕老怎麼不這樣對我說?”
慕老爺子的臉上露出痛苦:“當初你父親剛走,你幾個叔父鬥得你死我活,還為慕家惹出彌天大禍,祖父也是沒辦法,這才把你……”
“住口!”殷牧悠眼神含著警告,“請慕老慎言。”
慕老爺子垂下滿是皺著的眼皮,蓋住了那雙渾濁的眼。
他後悔了,可是真的後悔了啊。
自己的嫡長孫如此鐘靈毓秀、驚才絕豔,以他的能力,足矣肩負慕家的重擔。
先帝幾番暗示,甚至以手段威逼。慕家闖下大禍後,又麵對先帝的高壓,他們無奈之下把今歌送到了先帝身邊,在生與死、慕家和今歌之間,被迫做了選擇。
慕老爺子原本還拿今歌把持朝政,這麼激進遲早會出事來安慰自己。
若是這樣想,興許能抵了那些愧疚。
可慕老爺子後來聽到他救助了婁山書院,那位寒門弟子還在自己麵前,振振有詞的為今歌辯解時,慕老爺子才恍然間大悟。
自己的嫡長孫並沒有變壞,他還如幼時那般呐!
慕老爺子悔啊,悔得連腸子都青了。
因此見到殷牧悠拿著賀禮過來為他祝壽,即使所有人都反對他進入壽宴,慕老爺子也排除萬難放他過來。
他渾濁的眼眸含著濕潤,那位寒門學子就是他準備的,想借由此事日後為孫兒平反。
沒想到孫兒竟然在今日就過來了,他自然得跟那位寒門學子使眼色。
敬酒是假,平反卻是真。
“慕老收留那位寒門學子真的隻是憐憫他嗎?嗤,我猜……又是一場利用。”
“……還是逃不過你的眼睛,祖父這是不想那麼多人都誤會你!”
“慕老這假仁假義的性子還是沒有改變。”
殷牧悠冷冷的看著他,心頭的怒火幾乎要燒起來。
當初是他們把慕今歌送到了先帝身邊,以保全了當時闖下彌天大禍的慕家。
慕今歌這十年來已經瘋魔了,他不加派人手保護自己,讓那些暗殺和下毒肆意糟蹋自己的身體和容貌,就是在宣泄著內心的恨。
他也的確是想要皇位的,雖然那個人已經死了,他還是要把他的江山弄得個稀巴爛。
早在那個時候他就懂了,無人可保全了他,隻有自己握住天下,才能夠安心。
縱然遭了冷嘲熱諷,慕老也滿懷愧疚。
“今歌,當初是祖父對不住你,為了慕家強行將你送到先帝那兒。先帝都死了十年,你也為當今陛下做靶子,擋了那些下毒和暗殺十年了,也該結束了吧?”
“慕老又明白了?”殷牧悠嗤笑,“前些年慕老不是還在朝堂上指著鼻子罵我,說我敗壞朝綱,把控朝政?”
慕老爺子聽得漲紅了臉,當初他指責今歌的畫麵還在,轉過身就為彆人平反。
說起來,他也是傷害今歌的那一個。
“今歌,這些年是祖父誤會了你,覺得你要謀權篡位,所作所為都是在排除異己。而如今……祖父卻是真的想明白了,倘若你真的打算做那種大逆不道之事,便不會把自己陷入這樣的局麵!”
殷牧悠攥緊了手,失了幾分冷靜:“什麼局麵?我好得很!”
慕老爺子眼露痛苦:“以你之智,怎會把自己搞成這般田地?讓所有人都對你嗤之以鼻,罵你是個弄權的奸佞!”
這番對話,讓蘇衍的腦子嗡的一下,仿佛天地都安靜了下去。
他詫異的盯著殷牧悠,而他還在嘴硬不同意慕老爺子的話。
可仔細一想,誰說的是真話,誰在強撐,簡直一目了然。
靶子?
蘇衍體內的血液逆流,腦子裡隻剩下了這兩個字。
怎麼會……?
他以前憎恨殷牧悠,覺得他把控了大周的朝政,讓他成了一個無用的傀儡。
甚至於,他無法掌控權勢,萬一半妖的身份暴露,等待他是什麼蘇衍根本就不敢想。
殷牧悠哪裡是把持了朝政,分明是扼住了他的喉嚨。
可沒想到,這竟然是父皇給他立的靶子,而殷牧悠明明知曉這一點,卻全然不做聲。
細數這十年的暗殺和下毒,殷牧悠不知受了多少的傷害,才會把自己的身體耗費成這個樣子,明明隻要他想,就能避免那些,他卻完全沒有這麼做。
先帝拿他當靶子,人人都想殺了殷牧悠而後快,接近他的人全都想利用他。
到頭來,他竟然把自己的處境弄得這樣糟糕。
種種事情擺在他的眼前,讓蘇衍眼中泛起了淚花。
“今歌!你到底聽到我說話了嗎?”
蘇衍的心臟猶如被人給捏緊,他貪戀在這個人的懷抱裡,竟不想再聽下去。
因為他害怕,害怕從這個人的嘴裡聽到半點厭惡他的話語。
太傅想收手,不再管他,這種想法再正常不過了。
“慕老勸我收手,可從十年前起,我就收不了手了。我會繼續待在陛下身邊,直到我死的那一刻。”
這個聲音顯得尤其溫暖,把蘇衍從懸崖的邊緣給拉了回來。
蘇衍冰冷的心臟,也仿佛注入了一絲生機。
蘇衍的眼眶濕熱,強忍著酸楚的抬起頭望向殷牧悠。
真是傻子,世界上除了他以外,還會有誰這樣真心誠意的待他?
蘇衍不覺得殷牧悠在說謊,這種情況,他沒必要演戲給一隻幼豹看。
“今歌,你……哎。”
他應當是恨先帝的,為何還願意保護先帝的子嗣?
慕老爺子卻不敢再問,生怕自己又傷害了他,勾起他最不想記起的那些回憶。
長久的沉默,彌漫在殷牧悠和慕老爺子之中。
慕老爺子知道他不讓步,殷牧悠也絕不會改變自己的想法。
他不想破壞今日的壽宴,便隻好強顏歡笑:“既然你今日過來祝壽,咱們就不談這些。”
壽宴依舊在進行,下麵的舞姬跳完了舞,學子們正吹著笙簫合奏,為慕老爺子慶賀壽辰。
場麵一派和樂,仿佛剛才的事情全然沒發生。
正當此時,下人忽然急匆匆的趕來,小聲在慕舒風耳旁說了什麼。
慕舒風微怔,臉色凝重的走到這邊來:“祖父,詹大人和陛下一起過來了。”
殷牧悠和蘇衍同時露出詫異。
怎麼回事?
陛下不是行蹤不明嗎?那和詹旭然一起來的那個人究竟是誰?
慕老爺子摸了摸白色的胡須:“快請進來!”
殷牧悠一斂袖袍,端坐在席間,等待著詹旭然的到來。
哼,他倒是要看看詹旭然耍什麼把戲!
陛下失蹤的消息早就借由風自樓給傳播出去了,詹旭然帶來的那位陛下,就不知道是誰了。
說起陛下要來,底下的人也開始議論紛紛。
他們這些天都聽到了風言風語,陛下失蹤的消息,在皇都鬨得沸沸揚揚。
詹旭然之前稱陛下尚在病中,阻撓了所有大臣的探望。
如今詹旭然和陛下竟一同出席了慕老的壽宴,他們多多少少嗅到了一絲古怪的氣息。
很快,詹旭然便從外麵走到了二樓。
他解開了身上的披風,隻露出了裡麵的青色薄衫。風自樓裡溫暖得猶如三月暮春,並不擔心會冷到。
慕老爺子連忙站起身:“詹大人快請坐。”
“恭祝慕老福如東海、壽比南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