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完結
這一夜,極北下了極大的雪。
雪花如柳絮一般飄飄落下,又被狂風呼嘯的卷起,入眼所視之處,全都是雪白一片。
厲靖言從睡夢中蘇醒,他的記憶變得混亂,連續幾夜都在做夢。
時而是現實的自己是如何慘死,時而是被篡改的記憶裡,殷牧悠如何陪伴自己。
厲靖言明白,皆因最後那片人格遲遲不肯融回去,才令自己如此異常。
他眸光幽深,從床上起身,悄然的離開了寢殿。
合著單薄的衣衫,厲靖言沒入了池水之中。白色的裡衣也濕了大半,領口微微張開,露出精壯的胸膛和腹部的肌肉。
池中的寒氣不僅沒令厲靖言徹底清醒過來,反而更像是在幻夢之中一般。
更可笑的是,他最近越發能明白這片人格的想法,甚至……能同他對話。
“你還不肯消失。”
這句話剛一落下,池水麵上便蕩漾起淺淺波紋,像是一朵水花綻開。
波紋的震動越來越深,厲靖言竟發現自己無法控製自己的左手了,手臂不自覺的抬起,漸漸朝著他脖子上的要害處而來。
“誰願意主動尋死?”手停在自己的脖子前,“你願意麼?”
旁人若是見到這樣的場景,早就嚇得渾身發顫了,危險離自己如此之近,甚至是自己對自己動的手,這般詭譎的畫麵。
可厲靖言的臉色卻沉了下來,表情沒有任何變化,甚至看不到害怕。
“你遲早也要消失。”
“已經沒多久了,我隻有一個請求,讓我再同他說一次話。”
厲靖言冰冷的吐出:“不可能。”
“那你就吞噬我,你不是早已經有能力這麼做了嗎?”
厲靖言臉上閃過怒氣:“你以為我不敢?”
厲靖言殺意漸生,這世上誰也不能和他搶殷牧悠,就算是自己也不行。
最後這片沒有徹底收回的人格異常礙眼,他並沒有掌控這片人格的所有記憶,一想到這裡,厲靖言便無法忍受。
縱然無法掌控左手,他的右手卻還能動,這片人格能控製的,也不過是區區一隻左手罷了。
‘哢’
在寂靜的雪夜之中,這聲音顯得異常尖銳。
隻一擊被控製的左手便斷了,無力的下垂。錯開的關節和骨頭,幾乎肉眼可見。
厲靖言像是完全感覺不到疼痛,連這具身體是自己的也不在乎了。
“瘋子。”
“哼。”厲靖言微微揚起眉,到底是他勝了一籌。
看看,那聒噪的聲音也消失不見了。
反正他的恢複力極強,斷隻手算什麼?能讓他閉嘴死心最好。
長久的沉默,令厲靖言以為對方妥協了。
厲靖言剛想從池水中走出來,腦海中便傳來一個聲音。
“你是在吃醋?”
厲靖言:“……”
他的動作瞬間停了下來,僵直在原地。
那略帶稚嫩的聲音又忽然響起:“我明白這種感受,是不是酸酸的,心裡十分不滿,憋著一股氣,像毀掉所有礙眼的東西?”
厲靖言額頭青筋凸起:“本座不需要你來教!”
“可你剛剛明明很得意,自己傷了自己就這麼得意的?”
厲靖言:“……”
就一句話,便懟得他啞口無言。
堯寒不能掌控身體,拚儘力氣也不過是能掌控一隻手罷了。可厲靖言不同,他收回了這麼多人格,應該比自己聰明才是,自己傷了自己就這麼值得驕傲的?
堯寒對他的戒備漸漸消散,這一刻竟如此清晰的認同了,他們是同一個人的事實。
“我們不是同一個人麼?”
“你真幼稚。”
厲靖言氣息不順,池水忽然間沸騰了起來,他渾身上下都帶著暴戾的情緒:“你再說一次?”
堯寒:“幼稚。”
池水瞬間蒸發乾了一半,冰宮也震動了起來,用千年玄冰築起的寢宮忽然間生出了裂縫,從雕著冰花的窗戶,直接蔓延到屋簷。
裂縫猶如一朵綻開的花,厲靖言所站的位置,便像是這朵花的中央。
同樣,也是最不穩定的地方。
外麵的人都騷亂了起來,不知道的還以為是受到了攻擊。
這樣的震動漸漸讓殷牧悠清醒了過來,周圍已不見了厲靖言的蹤影,他連忙起身,到浴池那邊去尋他。
殷牧悠穿過了畫著白雪紅梅的紅楠木屏風,他隻穿著單薄的衣衫,隨意披著一件冰藍色外衫,昏黃的燈火照在他的臉上,靜謐而溫暖。
“又做噩夢?”
厲靖言渾身一僵。
殷牧悠見他不說話了,忽然間注意到他的左手受了極嚴重的傷。
他頓時一驚,也不顧池水冰冷,走到了他的身邊:“沒事吧?”
厲靖言背對了過去,怎麼也不能讓殷牧悠見到自己這樣狼狽不堪的樣子。
“無事。”
“沒事你的手臂會突然變成這樣?”殷牧悠鐵了心要追問。
“是我自己弄的。”
殷牧悠:“……”
哥,你為毛這麼想不開,自己搞自己這麼狠!
厲靖言幾乎不敢看他的臉,隻覺得自己後背的目光如此炙熱,快要將他整個燙傷。
他耳根泛紅,手心都滲出了汗,艱難的開了口:“我……練功出了些岔子,你先回去休息。”
厲靖言在心中暗自唾棄自己——真沒出息,說個謊都做不好!
殷牧悠卻信了,繞到了他的麵前,擔憂的望向了他:“這麼大的動靜,冰宮外麵那些魔修都慌亂起來,吵吵鬨鬨的,我怎麼可能睡得著?”
然而殷牧悠如今的模樣映入了厲靖言的眼中,他的喉頭不自覺的吞咽了一下,呼吸也變得急促。
現在想起來,雖然兩人的身體已經有過肌膚之親了,但他每次都是事後醒來。
想想那片叫孟雨澤的人格真是可惡,竟每次都這樣戲耍他。
他向來肆意,想做的事情自然不會猶豫。厲靖言唇印了上去,單手摟住了殷牧悠的腰,逐漸加深了這個吻。
殷牧悠沒想到他來這一出,練功出了岔子還動欲/念?
殷牧悠黑著臉推開了他:“練功出了岔子,就好生清心凝神,讓我用靈氣為你調理。”
陡然被推開的厲靖言:“……”
找什麼借口不好,為什麼要找這個借口?
自己害自己。
這具肉身強悍,左手的傷勢已經恢複,厲靖言將殷牧悠橫抱而起,一步步的走出了池中。
“厲靖言……”
“彆動,裡麵太冷。”
是不想讓他被凍著?
殷牧悠望向了他,厲靖言的臉上並無不悅,隻是微微皺著眉,壓抑著眉宇之間的懊惱。
方才池水裡太冷,被厲靖言抱著,雖然隔著一層布料,他手心的溫度格外滾燙,兩人肌膚觸碰處,都生出幾分酥麻感。
殷牧悠蒼白的肌膚上泛起淡淡紅暈,這下是他多想了。
等到了白玉池邊,厲靖言用靈氣烘乾了他身上的水珠,反倒是殷牧悠有些不敢看厲靖言了。
殷牧悠背過身去,聲音帶著可愛的微顫:“回寢殿吧,我用靈氣幫你梳理。”
厲靖言不輕不重的‘嗯’了一聲,略帶著鼻音,勾起絲絲癢意。
他沒走,反而望著殷牧悠。
“怎、怎麼了?”
“我絕不會把你交給彆人。”
“……說什麼傻話。”
殷牧悠背著身子,朝厲靖言的位置伸出一隻手。
厲靖言微怔,不由自主的將手放在他的手心裡,卻聽殷牧悠無奈的笑著,輕聲道:“沒人能把我搶走。”
他多日來的焦慮,仿佛因為這一句話而鬆了下來。
寂靜的心湖仿佛被丟下一顆石子,漸漸泛起一圈圈的漣漪。
他勾起唇角,那鋒芒畢露的五官也因此而變得柔和,乖戾和張揚被收斂了起來,猶如一隻被馴養過後的狼犬,乖乖被他牽著走。
就是太乖了,殷牧悠有些不習慣。
“怎,怎的這樣看我?”
“我高興。”
殷牧悠心裡泛起甜,像蜜糖一樣,絲絲膩膩的纏繞起來。
他壓下不由自主彎起的嘴角,想逗逗他:“……我隨便說說的。”
“隨便說說我也高興。”厲靖言輕聲道,“你平日可以多‘隨便’說說。”
昏黃的燭火下,厲靖言眼神意外柔和,語氣也溫柔極了,濕掉的黑發撩到了後腦,那張俊美無雙的臉更加明顯。
殷牧悠笑出了聲,湊到他的唇角,輕柔的落下一個吻。
“這樣也是隨便的。”殷牧悠揚眉看他,“我學得快嗎?”
厲靖言握住了他的手腕,沙啞著聲音:“學得是快,但不夠好。”
“怎麼樣才算好?”
殷牧悠是明知故問。
殊不知,他揚眉微笑的模樣,眉眼間也帶上了些妖嬈,瞬間讓他從雪山之巔的白雪,落到了人間,化作吸引人精氣的妖,勾得人挪不開眼。
“你是故意的。”厲靖言咬牙。
他強勢的吻住了殷牧悠,兩人唇齒相交,互相的氣息纏繞到了一起,許久才分開。
寢宮就在數步之外,這個吻之後厲靖言和殷牧悠便睡了過去。
至少表麵上是這樣。
這些天厲靖言的反常,殷牧悠自然看在眼裡,方才的主動無非是他想用自己的法子穩定厲靖言的精神罷了。
黑暗中,殷牧悠緩緩睜開了眼,亮如星辰。
身側的厲靖言睡得太熟了,不受管控的力量還在暴走。
方才冰宮的震動已經很大了,先下卻更加劇烈,要是再加重些力量,這房子都快塌陷。
太奇怪了。
殷牧悠撐起身子,絲綢的裡衣朝外滑落,露出些許裡麵的肌膚。長發垂下幾縷,遮擋了他的視線。
殷牧悠緩緩附身,想探一探他究竟發生了何事。
既然厲靖言不說,他便主動去尋求真相,他從不是個被動的人。
可殷牧悠剛湊近些許,明明已經沉睡的人卻陡然睜開了雙眼,一陣天旋地轉,自己更是被他翻身壓在身下。
黑暗中,他的心跳尤為明顯。
殷牧悠正想找什麼理由糊弄過去時,對方卻狠狠撞入了他的懷抱裡。
“悠悠。”
殷牧悠微怔,忽然間不太敢確認了。
這種撒嬌的姿勢……
厲靖言絕對乾不出來!
畢竟厲靖言還是要臉的!
“堯寒??”殷牧悠驚訝的喊,他的動作都變得溫柔,語氣裡透著落寞,“太好了,我還以為你……”
殷牧悠以為堯寒會解釋些什麼,可他抱得太緊,完全沒有任何言語。
方才力量的暴走,讓周圍劇烈的震動,已經讓極北那些魔修衝了進來。
畢竟這麼大的陣仗,冰宮門口的結界都震碎了,一看就知道是出了大事。
“魔主,發生了何事?”
“是不是刺客?”
“都震動兩次了,莫非是那個照陽山的殷牧悠做了什麼?”
當他們走進來的時候,才見著他們白日不苟言笑,又一身霸氣的魔主竟然跟個小媳婦兒似的,賴在殷牧悠懷裡不出來。
眾人:“……”
有個人大著膽子喊:“魔、魔主……”
堯寒這才從殷牧悠懷裡出來,呲著牙,凶狠的問:“方才誰亂汙蔑人的?”
眾人臉色發白,他們在極北多年,一直不大信任外人。
縱然知曉殷牧悠是魔主的道侶,一次震動也就罷了,這可是第二次了,他們當然有理由懷疑是殷牧悠做了什麼。
“魔主,我們隻是猜測,哪兒敢汙蔑人啊!”他們苦著臉,皺巴巴的像是苦瓜。
“猜測也不行。”
嗚嗚嗚,這不是逼他們強認了嗎!
眼見著魔主要發怒了,他們立即就跪了下去,生怕再激怒魔主。
殷牧悠知道堯寒孩子心性,也害怕這些冰宮的人認出堯寒和厲靖言的不同,再亂謅堯寒奪舍了這具身體就不好了。
殷牧悠不希望任何流言傷害到他們。
殷牧悠有意早些支開他們,硬著頭皮對堯寒說:“算了,他們也是忠心。”
堯寒緊盯著他們,爪子很癢。
可殷牧悠都求情了,他隻能不情不願的吩咐那些人先出去了。
撿回一條小命,他們自然不敢多留,溜得飛快。
“等等。”
後麵的堯寒喊。
眾人渾身都僵硬了,脖子緩緩的轉動過來,嚇得臉色發白:“不知魔主還有什麼吩咐?”
“以後再對他這麼凶,彆怪我不客氣。”
“啊……是。”
凶?
眾人走出去的時候竟看見曲明站在外麵,為首的人十分憤怒,覺得他是在看自己笑話:“曲明,你怎麼不進去!?”
“不就是寢宮裂了縫嗎?大驚小怪。”
眾人:“……”
“我就在這兒喝喝酒,順便看一場好戲。”
“你早就知道?那你怎麼不提醒我!”
“有什麼好提醒的?”曲明慵懶的打了個酒嗝,“就算有事,也是人家是道侶間鬨彆扭,你進去打擾可就不對了。”
這……這話說得有理,他們竟反駁不了。
曲明醉醺醺的朝前走去,笑著提醒著他們:“總是防備敵視殷牧悠,你遲早會吃虧的。”
像他,聰明人,早就看明白了。
得在殷牧悠麵前裝得恭敬些,這樣才能順著魔主的毛捋。
—
眾人離開後,殷牧悠才從床上起了身,黑著臉將結界修補好後,才望向床上的堯寒。
方才自己令他乖乖坐好,沒想到他真的乖得跪坐在床上,失落得耳朵都快搭下來的樣子。
……不對,現在的堯寒可是人形,又不是那隻貓。
“堯寒。”
聽到殷牧悠喊他的名字,堯寒驟然抬頭,眼神都亮了好幾個度:“嗯?”
“你怎麼會突然間出現?前些日子分明完全沒有交換。”
堯寒揮著小拳頭:“打架打贏了。”
殷牧悠:“……”自己打自己?
厲靖言和堯寒……都這麼狠,是個狠人。
他更加無奈了,走過去仔細瞧了瞧堯寒的臉:“我看看,傷著哪裡沒有。”
“臉上倒沒傷著,經脈出了點問題。”
“什麼?”
堯寒握著殷牧悠的手,放在了自己的胸口處:“這兒疼,揉揉。”
要是厲靖言說這話,殷牧悠早就覺得他在調戲自己了。
可眼前的人是堯寒,他完全沒有戒心,手上附著著靈氣,揉的時候以最柔和的靈氣探了進去。
方才雖然梳理過,可想也能想到,厲靖言對他撒了謊,製造了假象給他看。
有傷也不讓他治,真是死要麵子。
揉了半天,殷牧悠才問:“還疼嗎?”
堯寒臉色通紅,耳垂都紅了起來,低著頭快速的‘嗯’了一聲。
殷牧悠笑了起來,他這怎麼突然害羞了?
殷牧悠使壞的逗著他:“怎麼又突然害羞了?”
堯寒在殷牧悠眼裡,一直以來都是那隻自己懷裡的小貓,雖然對旁人很凶,可從來都是奶萌奶萌的。
哪知道這樣的人,突然有一天強勢的壓住了他,低聲在他耳旁說了些話。
殷牧悠的臉頓時就紅了起來:“哈?”
“幫我。”
“剛剛在浴池的時候,就有這種感覺。”
殷牧悠:“……”
這麼早!
他現在反而希望厲靖言蘇醒過來了。
殷牧悠有些羞恥,原本不想的,哪知道堯寒力氣這麼大,握著他的手一點點朝下移動。殷牧悠紅著臉,隻能半強迫的幫了他。
堯寒眯起眼,厲靖言是怎麼忍住的,換成是他一定忍不住。
等好不容易結束,反倒是殷牧悠有些不好意思了。
堯寒在他脖間蹭了蹭,如同一個無害的小動物。殷牧悠癢得笑了起來,原是想躲閃,可想起堯寒這麼久才出現一次,便忍住了癢意,讓他這麼抱著自己。
堯寒借著這個姿勢,得以掩蓋住眼底的悲涼。
他沒有多少時間。
“悠悠,我想抱著你睡。”
殷牧悠無奈的問:“你不是每次都抱著?哪次我反抗有用?”
堯寒眼睛一亮,仰起頭時那悲涼褪去得一乾二淨,裡麵盛滿了璀璨的星辰。
殷牧悠心跳快了好幾拍,他全心全意的注視著自己,仿佛他就是他的整個世界。殷牧悠對自家人本就護短心軟,對待堯寒時,心更是軟成了一攤春水。
殷牧悠嘟囔了幾句:“就會仗著我心軟。”
堯寒抱住了他,笑得甜蜜。
真好,想抱一輩子。
他的悠悠可真好看,尤其是端著這副姿態看他的時候,仿佛山顛的冰雪都為他消融,那無奈妥協的樣子,勾起心中微微的癢意。
他就賴皮。
堯寒洋洋得意,他和厲靖言在殷牧悠心裡,可是有本質的差彆。誰讓厲靖言總繃著個臉,半點不知道服軟。
他比厲靖言聰明多了,真不想承認那家夥也是自己。
想要得到的東西,可得死皮賴臉的貼上去。
雖然討厭容緹那條死魚,總是滿嘴的謊言,以騙人為樂,但堯寒此時也不得不認可對方,覺得對方說得有理!
夜漸漸深了,堯寒一擺手便修複好了冰宮的裂縫。
冰宮開始緩緩自我修複,冰牆上的裂痕也在一點點複原。微微藍光亮起,互相依偎在床上的兩個人,緊緊相擁。
殷牧悠原以為一睜開眼厲靖言便會和堯寒換回來,可沒想到在那之後,竟都是堯寒控製著這具身體。
早上的時候,曲明過來稟告,說照陽山派了人過來。
聽聞這個消息的時候,殷牧悠便起了身。
堯寒在他麵前依然是那副天真撒嬌的樣子,可當他轉身離去時,堯寒的眉眼都染上了輕愁。
他明明從不知愁的。
“堯寒?”
堯寒回過神來:“不是說……照陽山的人來了麼?怎麼還不去?”
“你有事瞞著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