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心裡瘋狂轉動念頭:他來乾什麼?誰告訴他我住在哪兒的?第戎的事情做好了嗎?路易的人怎麼沒有看住他?
蘭波上尉打量了一下客廳, 沒有像鄉巴佬進城一樣貪婪的看個不停, 什麼都覺得稀罕。“維塔麗。”他聲音不高不低,很有軍人的嚴肅。
“蘭波上尉。”
“你該叫我‘父親’。”
“父親, 您來有事嗎?”她冷靜的、不帶感情的說。
“我來看看你。聽說你現在是很有名的作家了。”
維塔麗馬上皺眉:《香格裡拉日報》、《費加羅報》雖然主要在巴黎地區發行,但第戎應該也是能看到的, 但那都是2月份的事情了, 他現在才想到“維塔麗·蘭波”是他女兒嗎?也許是因為看到了阿瑟的名字?不好說。
“我應該去拜會一下福樓拜先生。”
“不用, 先生身體不好, 現在不見客人。”
蘭波上尉有些生硬的說:“我不是普通的客人,我是你父親!”
她馬上委屈兮兮的紅了眼,“我出生就沒見過你,你都沒有抱過我!”
她身後的管家驚訝的看了看她,接著又看了看蘭波上尉。
蘭波上尉有些窘, “可我還是你的父親。”
維塔麗心想要是按照她的意思, 早就要讓蘭波太太跟他離婚了。但是吧, 沙勒維爾那樣的小城,被拋棄的女人反而更會被人恥笑, 寡婦才會獲得同情。
“母親對人說她是個寡婦,我還以為我的父親早就死了呢。”
“你母親……她好嗎?”
維塔麗輕輕搖頭, “她不好,她一個人帶大了四個孩子。”
他有點不耐煩的皺眉, “她就是這麼告訴你們的嗎?”
“你本來就不在我們的生活裡,彆的孩子都有父親,我們沒有。”
“那是你母親趕走了我!”
維塔麗驚訝:“是嗎?我以為夫妻之間爭吵, 其中一個說‘滾’,那不過是生氣說的話,不能當真。你之後來看過我們嗎?你還記得你有四個孩子嗎?”
蘭波上尉看上去像是極力壓抑著怒火,“我很想你們,但你母親不讓我見你們。”
嗯,這倒是蘭波太太有可能做出來的事情。但就像他現在跑個幾百公裡來找她一樣,隻要想見孩子們,怎麼都能找機會見到。
維塔麗放緩了語氣,“你進來坐吧。”她轉身回到客廳,“瑪德琳,送一壺咖啡來。”
蘭波上尉看著她的背影。上次見她,她還隻是一個不到13歲的瘦小的女孩,現在……她長大了,看上去十分健康,吃的很好,穿的也很好;莊園看上去很闊氣,不是太有錢的人家,他打聽過了,福樓拜家不是貴族,但在當地算得上是個富庶的家族,受人尊敬;再加上居斯塔夫·福樓拜是有名的作家,魯昂人很以福樓拜為驕傲。
維塔麗坐在沙發上,示意他坐在對麵沙發。
蘭波上尉到底是多年軍人,即使退伍多年,還保持了良好的習慣,身姿筆挺。
“你在這兒過的好嗎?”這就是沒話找話了,尬聊。
“挺好的,福樓拜先生對我很好。你來找我,不是隻為了看看我過的怎麼樣吧?有什麼事情,你可以直說。”
蘭波上尉瞥了一眼跟進來站在沙發後麵的管家。
“博伊爾先生是管家,有什麼他都會知道。”
蘭波上尉表情尷尬,假裝咳嗽的一聲,“是這樣的,我現在在做生意,但前一陣子你也知道,經濟不景氣,賠了一些錢,資金周轉不開,我想著要是就這麼把剩下的投資撤回來怪可惜的,所以想問問你手裡有沒有錢,借我幾萬法郎。”
維塔麗想著他還真的說的挺冠冕堂皇的,調查報告裡可沒說他還做什麼投資生意,以“投資生意虧了但半途撤資連本該得到的利潤都拿不到”來當做借錢的理由,可真是聰明!這可比欠了一屁股賭債或者被仙人跳了,被逼債走投無路,在名義上好聽多了!
“父親覺得我像是有幾萬法郎的人嗎?我才16歲,我還未成年。”
“你該有不少稿費的,我聽人說,你在報社拿了幾千稿費。”
她心想誰這麼大嘴巴啊?“那我也沒有幾萬。”
“福樓拜先生那麼喜歡你,你不能找他借一點嗎?”蘭波上尉也算是拉下臉皮了。一旦這個心理關卡過去了,竟然覺得輕鬆多了,“我看這座房子少說也值幾十萬法郎,我隻是想要幾萬而已。”
“這是福樓拜家的房子。”維塔麗心平氣和,甚至還覺得有點好笑。
“可你已經是福樓拜先生的學生了,你找他借一點錢應該不是問題。”
管家博伊爾先生都驚呆了。
“先生對我已經很好了,沒有要我的學費,還給我生活費,教導我的學業,即使是父親也不能比他做的更好。我的父親,你把‘借錢’這件事情想得太美了。好,就算你是做生意賠本了,我問你,你做的什麼生意?誰是你的合夥人?有幾個合夥人?本金是多少?年利潤是多少?如何分紅?一年分紅有多少?我借給你3萬法郎,每年我能得到多少利息?幾年還清?”
蘭波上尉一下子從沙發上站起來,激動的說:“你是我的女兒,你所有的錢都該是我的!”他忘了一開始還扭扭捏捏的說“借錢”,直接說該給他。
維塔麗嚇了一跳,緊張的喊:“博伊爾先生!”
管家從沙發後麵繞過來,嚴肅的說:“蘭波上尉!”
“你是我的女兒,你姓蘭波!”蘭波上尉繼續激動的說:“我是你的父親,我有權利監管你的所有收入!還有阿瑟!阿瑟不是出版了詩集嗎?他的錢呢?也全都歸我!”
維塔麗想著他大概是覺得“慈父”這幅模樣實在做不來,乾脆跟她**律了。
“你隻有我們的財產監管權,而沒有使用權,我已經查過法律條款了,”她揚起臉,“而我們的稿費收入你無權監管。你彆以為你仗著是我的生父、給了我你的姓,我就該乖乖的什麼都聽你的,我才沒那麼笨!”
“我是你父親!維塔麗,你小時候我隻要回家就會抱著你,你那時候很小,瘦瘦的,哭起來聲音也很小,我擔心你活不下來,像你的姐姐那樣……我已經失去了一個女兒,不能再失去你了。”
哎呀!這是又開始打親情牌了。
冷漠。
“你不用跟我說這些。想要錢,沒有。帕科,帕科!”
身材魁梧的帕科很快出現在客廳門口。
“請他出去!”
帕科走過去。
蘭波上尉氣得要命,“維塔麗!我總歸是你的父親!”
“彆跟我提錢,我或許還會叫你一聲‘父親’。”
蘭波上尉大概沒想到她好話不聽,父權也壓不住她。
“你要是不願給錢,那我隻好上法院去告你。”
“都說了法律條款隻支持監管權,稿費你拿不到的。”她好心提醒,“母親和舅舅要是給我羅什村的田地,你能拿到田地的監管權,但田地的租金你拿不到。他們都還活著,我名下什麼都沒有,你也就什麼都拿不到。我不在乎去法院走一趟,我會在法官麵前哭訴你十幾年前就拋棄了我們,你倒是瞧瞧會不會有法官判你贏!”
蘭波上尉氣得麵紅耳赤。
*
雖然讓帕科把蘭波上尉趕了出去,但也沒有真的趕走他,過了一會兒,讓管家安排蘭波上尉住在主屋旁邊的傭人房。
維塔麗心裡也並沒有什麼“勝利”的感覺,隻覺得疲憊。她還沒弄明白蘭波上尉怎麼突然找了過來,聽他的語氣,是去了報社打聽到她的住址?他如果說是她的父親,也許會有人告訴他。要說阿瑟的詩集,去年出了一本,今年出了一本,都用的本名,他怎麼現在才發現這個年輕的蘭波是他的兒子?所以是當時沒想到行使父親的權利,現在因為被逼債,想到了他們?
她煩惱的很,匆匆寫了一封電報,要仆人立即趕去魯昂的電報局給馬賽發電報。
既然他來要錢,她心裡也就迅速想了幾個可行性方案,他來了,他們也就不用去第戎跑一趟,正好趁機跟他提這事。原本她計劃是在他被人逼債焦頭爛額的時候過去見他,用幫他擺平債務來換取他的同意。她本來可以不用這麼麻煩,蘭波上尉也許會立即同意而不會找她要錢,但把希望寄托在一個不靠譜的渣男和不靠譜的父親的“良心”上,太不靠譜了,她寧願用手段解決這個問題。
蘭波上尉就算當時什麼附加條件都沒有,同意了收養,但也還有將來臨死之前要對他們兄妹提出要求的可能性,或者是要錢,或者是要他們兄妹養活同父異母的小弟弟,哪一項要求她都會覺得惡心。所以在她看來,用手段、用錢擺平一切將來可能的麻煩,才是最優選。
她拿出稿紙,列出她的條件:錢可以給,但要求他將來任何時候都不得再提有關錢的要求,如果是想要一塊好一點的墓地,她同意可以以大哥弗雷德裡克的名義在第戎最好的墓園為父親買一塊墓地;將來任何情況下都不可以提出對子女們的財產監管權的要求;四個子女不會給他任何贍養費,除非他將之前十幾年的子女撫養費付清;他的合法子女不會負擔他的情婦和私生子的任何費用;
她放下筆,想了想,將情婦和私生子的那條刪掉,不能讓他知道她已經知道私生子的事情了。另外,鑒於目前的法律條款,“父債子還”這種事情不是沒有,萬一蘭波上尉喪心病狂借一大堆高利貸,把他們賣了也還不起,這一條需要問問律師再做打算;另外,妻子和婚生子女也沒有必須撫養私生子的義務,蘭波上尉60歲了,不知道還能活幾年,要是盧卡斯16歲之前他就死了,他們兄妹誰也不會想要負擔起那孩子的生活。
反正,就是麻煩,非常麻煩。
她想著還是要去跟福樓拜家的律師談談。
*
管家來請她上樓去見福樓拜,她於是上樓,跟福樓拜說了一下她的想法。
福樓拜是很瞧不起拋妻棄子的男人的。他自己搞得很清楚,因為得了糟心的病,就絕不結婚,不禍害一個無辜的女人,也不會將不好的疾病傳給孩子。這時候雖然還沒有“遺傳”的概念,醫生也不清楚梅毒會遺傳給後代,但他本著不要心存僥幸的想法,斷然拒絕了一切可能性。他自覺自己還算是一個不錯的男人,一個有道德的男人,而拋妻棄子的蘭波上尉可就太對不起曾經身為帝**人的尊嚴了。
他對維塔麗提出的隱憂十分讚同,既然蘭波上尉來了,那就要一次性解決這個問題,一般來說,用錢就能解決這個問題。他現在經濟緊張,但真要再湊湊,還是能省出幾萬法郎的。
維塔麗很是感動,“這是我們兄妹和他的事情,母親還有幾萬法郎的存款,我可以解決這個問題,隻是還需要跟律師商量一下。”
福樓拜立即寫信,請律師明天到莊園來。
*
第二天,律師來了。
維塔麗、律師、蘭波上尉在書房待了一整天,一條一條的敲定條款。
蘭波上尉不再跟女兒講什麼親情試圖打動她,似乎已經了解到維塔麗不會動搖。他獅子大開口,要了10萬法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