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亂的手稿要一張張的整理,撕破的部分要小心翼翼地粘合，龍飛鳳舞的字跡得字斟句酌地辨認。
謝天謝地，方教授的錄音筆幫了她們大忙,不然即便是知名的數學教授也得抓狂。
小提琴曲一首接著一首，演奏會還在進行。
房裡的師生二人靜聲屏氣,一點點地理順手稿。
等到所有過程都輸入電腦後,宋楠楠一抬頭,發現窗外居然已經躍出了一輪紅日。
黑夜與白晝的輪替是如此的不動聲色，宋楠楠隻覺得恍若隔世,一時間都分不清夢幻與現實的區彆。
方教授聲音乾啞,透著股說不清的虛幻：“都弄完了。”
“還沒完。”宋楠楠屁股沒離開椅子，就扭過頭看方教授，“我們得儘快將證明過程傳上網。”
到了這一步,方教授反而開始猶豫：“我怕你媽……會吃不消。”
龐加萊猜想啊，從天才數學家龐加萊提出到現在，已經困擾了全世界數學家差不多一個世紀。
即便這一回是俄羅斯數學家先提出了證明方法,宋晴給出的細節補充說明也足以震驚世界。更具體點兒講,因為她的工作,對方的工作能夠更輕易地為人所知。
她就是往燃燒起來的火焰上潑上的那桶油。
2000年5月，千禧年七大難題提出之後，彆說是數學界，全世界都為之嘩然。現在龐加萊猜想是其中第一個也是唯一一個取得突破的難題。等到結果一發布,宋家的門檻怕是要被記者踏破吧。
到時候，宋晴能扛得住？
世人能夠輕易接受一位特立獨行甚至神經質的藝術家，可未必能接受這樣的數學家。人們會拚命挖掘她的一切，她所有的“黑曆史”都會被津津樂道，成為人們茶餘飯後的消遣。
這會嚴重傷害到孩子一般的宋晴。
“暫時不暴露我媽的身份,就以您一位老友留下的筆記的名義發表。”
宋楠楠抬起眼睛，“不管你們怎麼看，我總覺得我媽當年的事情跟龐加萊猜想的證明脫不了關係。”
宋晴發瘋的時間可以明確是1983年到1986年之間。
1983年，美國數學家福裡德曼證出了四維空間中的龐加萊猜想，並因此獲得菲爾茨獎。
拓撲學的方法研究三維龐加萊猜想沒有進展，瑟斯頓引入了幾何結構的方法對三維流形進行切割，並因此獲得了1983年的菲爾茨獎。
這就說明，宋晴讀大學尤其是臨近大學畢業時，龐加萊猜想是數學界的熱門。
方教授很快反應過來：“你覺得你媽是因為這事被人盯上從而遭到陷害的嗎？”
她搖搖頭，冷靜地否定了這個猜測，“不可能，如果是這樣，你媽的研究成果應該早就被發表了。整個數學界在這方麵的研究都可以足足提前二十年。”
然而沒有，二十年的時間裡，無數頂尖的數學家在這個問題上嘔心瀝血，直到俄羅斯天才數學家橫空出世，才讓世人驚豔。
那人費儘心思剽竊了宋晴的研究成果，甚至不惜將宋晴迫害成行屍走肉的慘狀，就為了讓這些珍貴的手稿躺在保險櫃裡呼呼睡大覺嗎？
那瘋掉的肯定不是宋晴，而是他自己。
宋楠楠脫口而出：“會不會他不知道這份研究的珍貴之處？”
話出口，她就覺得自己蠢到沒邊了。懷璧其罪，凶手都認識不到壁的珍貴，他下手圖什麼呢。
不管了，快刀斬亂麻。
宋楠楠垂死掙紮：“如果這真是關鍵點，我們丟出去，總能炸出大魚來。”
這對於凶手而言，無異於重磅炸.彈，對方肯定會驚慌失措，想辦法打聽消息。
到時候方教授揣著明白裝糊塗，一口咬定是當年去日本交換回國，收拾宿舍裡的東西，無意間拿到了本筆記。今年她回家懷念過往整理大學時代的東西，又翻出了這本不屬於自己的筆記，卻又遍尋不到筆記的主人。
正逢龐加萊猜想被證明一事在數學界引起震驚，她本著拋磚引玉也是希望主人主動找上門的態度，將內容貼到了網上。
“到時候誰反應最激烈，誰就有可能是那條被炸出來的大魚。”
“啊!炸魚!我要吃!”美美睡了一覺的宋晴小臉紅撲撲，打著嗬欠出臥室，雙手叉腰站在過道口，活脫脫逼迫長工乾活的周扒皮，“我的早飯呢？我要吃湯包我要吃小餛飩，我還要吃豆腐腦！炸魚也要，要炸鮁魚，一個都不許少。”
老友跟女兒為著她累死累活一整夜，沒讓她感動，反而被她嘲笑：“哈哈，你們不睡覺，好醜。”
嗬，油光滿麵，憔悴不堪，的確好醜。
宋楠楠驚訝地發現自己居然不生氣，還笑著站起身。她剛要說話，就一陣天旋地轉，眼前發黑，差點兒連人帶椅子摔倒在地上。
林安跟許晨陽剛好跑她家來找人，倆小夥子正一邊啃何淑妍她媽做的牛肉鍋貼，一邊過來喊宋楠楠，見狀嚇得手上的飯盒都直接掉地上了。
他倆也來不及跑到門口，就敲窗戶問：“喂喂，宋楠楠你怎麼了？”
能怎麼著，一夜沒睡，昨晚上也沒吃啥東西，低血糖了唄。
她這算什麼，方教授都靠在沙發上吃降壓藥了。
宋老太太出房門看她倆的樣子，一個勁兒地皺眉頭：“你們這是做什麼。”
她昨晚回屋後就沒再出來，卻瞧著比忙了一夜的宋楠楠跟方教授更憔悴。說了沒兩句話，自己也靠在沙發上緩神了。
許晨陽看這一屋的女人個個萎靡不振，就宋晴神清氣爽，忍不住感慨：“阿姨，還是您厲害。”
一個人乾翻三個，連宋楠楠都不是你的對手。
宋晴才委屈呢，晚上本來就該睡覺。她們不睡覺，關她什麼事？就是因為不睡覺，宋楠楠連早飯都沒做，她肚子都餓了。說好了要給她做好吃的呢。
他們還吃了牛肉鍋貼呢。哼！彆以為她不知道，她都聞到香味了，她也要吃。
倆男生都無語，這會兒她居然還關心自己的早飯。
更讓他們無語的是宋楠楠竟然還掙紮著跟他們提要求：“還有牛肉鍋貼嗎？給我媽弄點兒吧，辣椒油少些，醋多點。”
姑娘，你這要求完全偏題呀。
林安都受不了了：“你媽可比可精神多了。”
許晨陽也抱怨：“你太慣你媽了。”
都完全不成章法了。以前懟人的氣魄呢？要吃牛肉鍋貼，就算不會自己做，還不能出去買啊。
這麼大的人，還要人喂到她嘴邊不成。
宋楠楠有氣無力：“你們知道為什麼恩格斯心甘情願供養馬克思一家的生活嗎？”
哪裡是腐眼看人基啊，就是折服，單純地折服，對天才徹頭徹尾地折服。
就像語文課本裡頭的那篇名篇提到的，一輪孤月之下一株孤獨的樹，這是一種不可企及的嫵媚。美得讓我們無所適從的時候，我們就會認識到自身的局限。
一部《莊子》，是對人類的憐憫。
她家的晴晴子，何嘗不是老天爺對人類溫柔的慈悲。
“發燒了。”許晨陽伸手摸宋楠楠的腦門兒，相當篤定，“凍了一夜，果然發燒了。”
難怪滿口胡話，都聽不懂她到底亂七八糟地說了些什麼。
宋晴正心滿意足地喝著豆腐腦吃牛肉鍋貼呢，林爸爸給她家送過來的。
林爸開車送孩子們去遊樂場，結果倆小子去接人家小姑娘，自己也遲遲不歸，他隻好過來找人，然後叫宋晴理直氣壯地差遣著拿吃的了。
聽說宋楠楠發燒，宋晴立刻大呼小叫，直接拖著人往被窩裡頭塞，還拿棉被把人裹得嚴嚴實實，直接把人包成隻大蠶蛹，才心滿意足地點頭：“出汗。嗯，你不能吃油膩的，你喝開水好了。”
那宋楠楠的那份早飯，當然是由她代勞了。
許晨陽跟林安對視一眼，都從對方眼中看到了無語兩個字。如何評價宋晴，已經突破了他倆的理解極限，兩人隻好就盯著宋楠楠看。
生病的人應該補充營養啊。
發燒吃什麼，白粥還是清湯麵？
“雞湯！”許晨陽斬釘截鐵，“我在生物練習冊底下小字部分看到了，雞湯富含氨基酸，對發燒病人最好。”
一聽到雞湯兩個字，宋晴頓時覺得手上的豆腐腦都不香了，立刻嚷嚷著：“我也要喝雞湯，我還要吃雞湯餛飩。”
老天爺哎，她一個人都能吵出一場舞台劇而且是鬨劇的效果。
天底下哪有她這樣當媽的，完全不知道要照顧生病的女兒。
宋楠楠卻不肯在床上躺著，掙紮著要下床。她還有重要的事情得做。
宋晴的手稿是中文版，她必須得趕緊翻譯成英文版上傳到網絡。不然等到那位大神再發論文，晴晴子所做的一切就完全失去意義了。
許晨陽沒壓住脾氣：“你燒糊塗了吧，你現在需要的是休息，有什麼事情比你身體更重要的？”
宋楠楠有氣無力：“著涼感冒而已，不至於會死。可這事兒如果耽誤了，我這輩子都會內疚死。讓開！”
“不讓！”許晨陽不講理，“你身體垮了，是一輩子的事。”
宋楠楠發火：“你夠了啊，這麼大的人，彆不懂事。”
林安提出折中的方案：“我們幫你翻譯吧。”
宋楠楠直接打擊人：“你倆看不懂。”
事實上如果沒有宋晴的講解，她也無法完全理解這份手稿。
“彆鬨了。”宋楠楠直接推開男生，“這活隻能我乾。”
數學專業術語不是英語好就能看明白，推理過程中的邏輯沒接觸過過這個領域的人更加難以理清楚。
方教授一夜沒休息，血壓飆得不行，這會兒再不歇歇，出了事就來不及了。
許晨陽伸手摁住人，一本正經：“誰說還能你乾？不是還有更合適的人選嗎？”
宋楠楠茫然地睜大眼睛，隨著他的視線看過去，落在了正在吃牛肉鍋貼的宋晴身上。
“阿姨，和風怎麼樣？一頓和風，你把這個翻譯成英文。”
為了趕時間，林安負責操刀將宋楠楠與方教授連夜整理出來的手稿電子版傳上了網站上。不管三七二十一，先占據先機再說。
上網的時候，他悲哀地發現宋楠楠沒騙他。
雖然為了信息競賽，他學了《高等數學》、《組合數學》、《數據結構題集》、《離散數學導論》、《圖論及其應用》等等一堆數，可他還是沒看懂宋晴這文章到底說了啥。
宋晴撅著嘴巴坐在茶幾前翻譯自己的手稿，一邊寫一邊還要跟人強調：“和風，隨便我點餐，都聽我的。”
許晨陽直接拍出了自己的錢包，豪氣萬千：“沒問題，隨便你叉開來吃。”
宋楠楠終於能重新躺回床上休息了，她招呼小夥伴：“你們去玩吧，我今天估計扛不住，得趕緊睡覺。”
許晨陽哪裡還有心思出去玩，他一屁股坐在沙發上，招呼林家父子：“叔叔，你們去吧。我要是走了，阿姨肯定會罷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