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第一次見麵的時候,但丁就發現趙羽竹討厭狹小空間,尤其是那種封閉的治療倉,那當然是在趙羽竹習慣在鏡頭前保持儀態前,他當時簡直滿臉就寫著“人類怎麼會有這麼恐怖又邪惡的發明啊”。
不過在那時候,但丁也並不能理解這種對幽閉空間的生理性反感,因為那種狹小空間正是他所習慣的一切。
——所以這其實是個老套的故事,但丁想。
太陽曆2506年。
那一年還沒有一群不知道哪竄出來的外星人用奇怪發光大柱子把地球封鎖,像個穿了棍子的烤土豆一樣,那時候最大的威脅來自一個“新人類”基因實驗室,明麵上是一家生物製藥公司,直到,有人把他們在一個深空實驗基地裡進行的非法實驗捅了出來。
走廊裡到處是火焰和爆炸,基地的私兵正在抵抗,實驗體獨自躺在密封艙裡,生物溶液浸泡著他,即使這樣,他都還能聽到外麵激烈的交火聲。
但這又不會打擾到他。
他才剛這樣想完,就聽到哢嚓一聲脆響,什麼人直接暴力破拆,把需要密碼鎖才能打開的密封艙艙門給掀飛了!
艙內的溶液迅速漏光,他躺在狹小的容器裡,光線被一個修長的人影遮擋,那是一名全身包裹著外骨骼的特種戰士,全封閉的黑色頭盔麵罩帶來一種刀鋒般冷冽又壓迫的氣勢,外骨骼表麵的噴色塗層在戰鬥中損毀,已經焦黑一片,看不太出來本色。
那名戰士伸出手,又忽然停住,他把手中的電磁槍放到背後,然後打開了麵罩。
實驗體瞪大了眼睛。
他以為他會在那樣布滿戰鬥痕跡的盔甲後看到一張冷酷威武的臉,但麵罩打開後,那名青年卻有著俊秀的麵孔,形狀好看的淡色嘴唇,一縷黑發因為汗水黏在臉頰上,襯得他的皮膚白而柔軟。
他甚至露出笑容,明明是一雙黑色的眼睛,笑起來的時候居然熠熠生輝。
“你彆怕,我是來救你的。”
實驗體聽不懂這個年輕戰士的話,因為他身上沒有翻譯設備,他知道現代公民的智腦都具有實時翻譯功能,但他又不是現代公民。
年輕戰士似乎意識到了這個問題,一連換了好幾種語言,有的聽起來雖然磕磕絆絆,但好歹他儘力了。
“把人弄出來然後快走!”
走廊那一頭,另一個戰士頭也不回地喊道:“他們衝上來了!”
“你擋一下!”年輕戰士回應。
那邊驟然傳來了密集的槍聲,電磁炮和光能槍混在一起,像一出交響樂,實驗體勉力抬起頭,似乎看見年輕戰士的那位搭檔抽出一把光能刀,猛然衝入了敵軍陣中。
管子和奇怪的線從他身上被拆掉,那名年輕的戰士皺起眉,唇邊的笑意變得很淡,他覺得這樣不如剛才笑著好看,下意識地想伸手去把他的眉頭抹平,然後他發現了戰士皺眉的原因——
他的手腳都已經……不太成型了。
門外的殺聲還在繼續,戰士的通訊裡傳來他那位搭檔冷冰冰的聲音:“你腳斷了還是手斷了?”
他搭檔的聲音聽起來呼吸急促,實驗體雖然不懂意思,但下意識地跟著緊張了起來。
“是受害人,非法基因實驗造成了很嚴重的肢體損傷。”戰士回答,“怎麼,你堅持不住了?”
“你帶人從升降梯趕緊滾。”
戰士笑了一下:“那集合點彙合吧,彆缺胳膊少腿地回來。”
“滾快點!”
他們說話期間,年輕的戰士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把實驗體從狹小的密封艙裡抱了出來,因為他的肢體損毀嚴重,所以戰士不敢用正常姿勢抱他,而是把他整個摟在胸前。
所以他覺得自己像個大號娃娃,或者剛拆封出來的抱枕。
他趴在年輕戰士的肩上,看到周圍不斷有武裝士兵衝出來,但沒有人近得了身,那戰士單手拎著電磁炮,一路就這麼豪邁地轟了過去,但另一手卻極其小心地抱著他。
戰士身上有血和火的味道,但他側頭,也能聞到對方發梢上淺淺的清香,似乎是某種植物的味道。
為了安全和保密性,這個非法基地沒有樓梯,每層隻有一個升降梯,戰士一路穿過敵軍,帶著他衝進升降梯。
“喂,你彆睡覺啊!”
他被小心地抱著,靠在對方的肩甲上,對方又開始用各種語言問他話,無外乎是名字、年齡等等,但他一直沒說話,所以對方大概以為他根本不會說話,隻好無奈放棄,又換回了最開始說的那種語言。
實驗體覺得他說種語言最好聽,字正腔圓的,聲音也清澈柔和。
“這什麼倒黴升降梯,一百多層。”年輕戰士歎氣,輕輕摟著他,也不管他到底能不能聽懂,一直在和他說話,“你不能睡,堅持一下,再堅持一下就好,我們馬上就能和醫療隊彙合。真的彆睡,這電梯太小了,我要是自己一個人坐我會暈在這兒的,你幫幫忙,要一直看著我哦!”
實驗體抬頭看著他,剛剛有幾次情況很緊急,這個戰士竟然背過身,直接用身體去擋,而他在對方懷裡,連壞掉的手腳都沒被碰掉一個渣。
真奇怪。
他想,為什麼要這樣對待一個陌生的、你完全不了解的人?
在這個距離,他難道不怕懷裡的人突然給他一刀嗎?
實驗體不說話,並不是因為他不會說話,而是他的舌頭下麵壓著一支微型注射針,裡麵是足以致命的劇毒,實驗室的人用一個機械透析設備替換了他原本的腎臟,所以他含著劇毒也不會死,但對方不行,他現在隻要吐出這根注射器,這個距離戰士根本躲不掉。
但是,他看著對方的眼睛,慢慢抿緊了嘴巴。
電梯忽然猛地發出一陣刺耳的摩擦聲,然後在某一層驟停,戰士立刻起身,將他放在了地上,還從外甲上拿出什麼設備,一並放在了地上,一個微型護盾將他包裹進去。
“呆在這兒,彆怕。”
戰士對他笑了一下,一手拿起電磁槍,一手抽出光能刀。
實驗體微微眯著眼睛,看到戰士衝入火光之中,成群的敵人衝上來,他就隻有一個人,守在升降梯門外。
——這個人根本什麼都不清楚。
誰把實驗室的秘密黑幕捅出去的?是誰給出了那麼多非法克隆器官的實在證據和修改基因的實驗報告?他們甚至都沒有查清這個線人的底細,隻聽說有不少被綁來的受害人生命垂危,就急著來救人。
但丁就是那個線人。
而且這個消息,他不隻傳遞給了官方,他還告知了周圍流竄的所有星盜團。
他雖然是個實驗體,是個受害人,但他也是幕後操控這一切亂局的棋手,他一手挑起了周圍所有非法組織的內鬥,整個星際黑市和走私經濟必然大受震蕩,而這一次大洗牌,他才是發牌人。
所以,那些不明所以的黑市組織稱呼他這個神秘控製者為“但丁”,他是一個去過地獄,卻又從地獄回來,並寫了“神曲”的人。
或許我該給這個人一點教訓——但丁想,把後背留給危險的陌生人,這足以讓他付出生命的代價。
他看見我了,萬一他記住我的臉呢,我應該殺了他。
但丁想。
戰士的胸前印著他的名字,那種文字他不認識,實驗基地裡又沒機會讓實驗體學外語,但他憑借著超強的記憶,一筆一劃地記住了那個名字。
——趙羽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