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恪置巾於案,忽笑道:“司文首次殺敵,亦為自保。事後他接連一月無法入睡,相比於他,你已算悍勇。”
知他在安慰,容奚心中稍暖,他轉身麵對秦恪,眼眶微濕,嗓音甕然,“若是大魏戰神,定無懼無畏。”
秦恪微怔。
他半側麵容隱於暗處,唇邊恍然溢出些許苦澀之意,轉瞬即逝。
“我非神,亦為凡人。”他琥珀色眼瞳似流星劃過,“畏懼從不曾消退。”
可他是“戰神”,又如何畏懼?
容奚驀然懂其深意。
如他,因是主家,不能在劉氏祖孫麵前表露懼怕;因是兄長,無法與容連訴說恐懼。
而秦恪,大魏戰神,他之畏懼,更無法言說。
容奚感同身受,眼眶頓紅,“肆之兄,奚以為,因懼方勇。”
即便心中懼怕,卻依然奮不顧身,如此方為大勇。
秦恪心神微動,神情愈發柔軟,“大郎言之有理。”
他從未與人提及,卻於容大郎麵前,剖析心中之懼。一為安慰,二則是,他亦掩藏許久,方才情不由己。
“夜已深,你且歇息。”秦恪見他麵色疲憊,遂道。
容奚忽扯其袖,似難以啟口。
“大郎有話要說?”
暗淡燭光下,少年麵頰飄紅,目光觸及旁處,低聲道:“我若說實話,肆之兄莫要笑話。”
秦恪目光溫和,“不必憂心,但說無妨。”
“我這幾日,常做噩夢。”容奚衝他笑得可憐又可愛,“今夜見肆之兄,心頓安定,再無懼意。”
屋內忽寂靜無聲。
男人臨榻而立,眸色淺淡。少年盤坐於榻,仰首扯其袖。
“你自入眠,我在此陪你。”
“若你不嫌,不如一同歇息?”
兩人語音相撞,如磬竹相纏,琴瑟和鳴。
容奚不自禁展顏露齒,眼眸彎彎,“我說笑而已,肆之兄切莫介懷。”
“你睡,我在。”
秦恪言畢,徑直坐於高足椅上。
見他在此,容奚確實心神安寧,因數日受噩夢侵擾,極為疲倦,不過須臾,便沉沉睡去。
一夜無夢。
翌日醒來,容奚思及昨夜之事,忽扭首看去,見高足椅上已無人,一時竟不知是夢還是真。
他起身推門而出,院中寂靜無聲。
正欲踏出院門,就見一道熟悉身影,闖入眼簾。
思及昨夜無禮請求,容奚麵頰頓生熱意。肆之兄風塵仆仆至此,自己卻因心中恐懼,請求他陪同左右,占據他休息時間。
實在太過無禮!
秦恪行至,見容奚麵色傻愣,伸手撫其發髻,道:“柴房賊人未亡,我已將其轉移,你不必再憂懼。”
容奚驚訝瞧他。
他竟知曉自己心中所想!他之恐懼,非僅為出手傷人,更多則是因為良心不安。
是死是活,聽天由命。
此話說得容易,做起來卻難。
他受後世教育影響極深,即便是死刑犯,亦有就醫之權利。
如今他放任賊人於柴房自生自滅,隻每日以米湯續命,未請醫者治傷。
稍有不慎,若因傷感染,便是一條人命。
柴房離臥房距離不過百步,他怎能安然入睡?
“你昨夜趕至,尚未歇息,如今無事,不如去臥房休息半日?”他由衷建議。
男人眼下略顯青黑,麵色憔悴,昨夜燭光昏暗,模糊未能得見。
現天色大亮,觀之明顯,容奚愧疚之餘,頗有些心疼。
大魏戰神,亦為凡人。
他一人負重前行,則千萬人祥和安泰。
既叫人欽佩,又讓人心生酸楚。
“好。”
秦恪看出他眼中關切,唇角輕揚,應允之後,遂邁向臥房。
至未時,秦恪方醒。
為表感激,容奚親自烹調,及申時,擺豐盛菜肴於案,皆為秦恪所好。
容宅眾主仆,見秦恪至,心中俱定。
不僅容奚,這數日,他們亦未安眠。
晚膳畢,容奚邀秦恪至書房,二人相對而坐,姿態端正。
秦恪忽笑道:“大郎屋中高足椅,確實令人舒坦,不如送我一隻?”
他所求,容奚自不會拒絕。
“此乃馮工所製,你若喜愛,我便請馮工再做數隻。”
容奚取弓.弩置案,道:“此弩乃馮工與守原兄合力所製,射程與力度皆非尋常弓箭可比,肆之兄不妨一試?”
“好。”
兩人起身至屋外,後有粗壯槐樹,秦恪離遠,於容奚教授下,扳動機關,隻聽箭矢裂空之聲,咻然而去,箭尖陡然深沒樹乾之中,微微顫動。
雖以秦恪臂力,張弓亦可達到此種程度。然尋常士卒,並無神臂,以此弩殺敵,較弓箭更為容易。
“甚善。”他彎唇讚揚。
“若軍中可備此弩,戰力定愈強。”
容奚亦知,可如今事業尚在起步,他雖有心,然人手極為不足。
如今的他,連最基本的實驗室都無,更遑論研究夥伴?
“肆之兄,大魏如守原兄,如馮工之能工巧匠,雖不在少數,然他們所能,無非憑天賦或經驗,並未經曆係統學習,且每位匠人皆藏己之能,為傳家之寶,不願外傳。”
他見秦恪目露困惑,遂換個說法。
“不知肆之兄平常如何訓練士卒?”他虛心詢問。
秦恪看他一眼,沉默幾息,低聲道:“此乃軍情,不可隨意泄露。”
他見容奚驚愣後麵露歉然,口隨心動,道:“然陛下設軍器監,你為朝廷造軍器,此些軍情亦可告知於你。”
容奚“噗嗤”笑出聲來,雙眸彎如上弦之月,皓齒如貝,他連忙擺手道:“肆之兄不必告知我,我隻想問,軍營訓練士卒,定如學堂般,士卒皆聽教頭號令,是否?”
秦恪頷首。
“既學子如此,士卒如此,為何工匠不能如此?”
容奚眸中光芒畢現,“大魏以文治國,以武□□,以農為本,然工商業者被視為九流。”
少年目似晨星,真摯道:“但文人所用筆墨紙硯,哪一樣不是工匠所製?將士所用矛盾盔甲,哪一樣不是工匠所造?農具更不必說。”
“肆之兄,若非匠人精湛技藝,文官武將又如何□□定國?”
他非誇大工匠之能,隻是希望,朝廷可放寬政令,令工匠從商者,所獲利益與自身能力相匹配。
“你所言,我明白。”秦恪麵容端肅,眸光卻柔,“我知你心有抱負,然萬事當循序漸進,切莫心急。”
容奚頓時冷靜,經曆賊人之後,他確實頗顯急躁。
“是我無狀,肆之兄莫見怪。”容奚羞慚一笑。
少年大方有禮,然麵容稍顯稚嫩,觀之可愛可親,秦恪心軟幾分,“待程侍郎領軍而來,有陛下詔令,你所思或可行。”
容奚遂展顏頷首,忽問:“肆之兄,那賊人是何來路?有何目的?”
“他乃順王麾下,”秦恪麵容倏變寒冽,“欲擒你去做助力。”
容奚眉梢微動。
記得書中後期,梁司文平叛有功,受封威寧侯。他所平之叛,就是順王。
順王乃聖上異母兄長,今盤踞冀州,對盛京虎視眈眈。
冀州離青州不遠,他在青州設暗探、死士,實屬正常。容奚之名遠播之後,他遣人來擒,定是要逼迫容奚製器助他造反。
幸秦恪未雨綢繆,著沈誼暗中清理異常人士,並以容宅為心,方圓幾裡戒嚴,雖依存漏網之魚,然還算有用。
“若非肆之兄機警,我如今或已成籠中之獸。”容奚由衷感激。
“你我之間,不必如此。”
秦恪言罷,複觀手中弓.弩,道:“此物甚善。這次聖上亦遣諸多巧匠前來,說是供你差遣,你若有妙思,皆可號令他們。”
隻馮山與薑衛平,定不足力。
“好。”
兩人相攜回宅後,恰逢胡玉林造訪。
數日前,容奚托馮山遞信於他,信中言需石墨等原料,他便尋購一些,特親自送來。
“大郎!”胡玉林下車展顏。
但見秦恪後,頓時拘謹,見禮後,對容奚淺笑道:“先前你托我去購原料,我已尋來,不知大郎要造何新器?”
容奚笑容燦爛真摯,“多謝玄石兄!待新器製成,我定首告玄石兄。”
“甚好。”胡玉林本欲攬其肩,然秦恪在側,他實在拘禮,隻好輕拍幾下。
狹長雙目微彎,他眼尾飛揚,唇角含笑,觀之頗顯俊美風流。
然大魏戰神在旁,其光芒黯淡不少。
“玄石兄不若留下用膳?”容奚誠心感激他之辛勞,遂提議。
胡玉林自然滿口答應。
健仆將原料成袋堆於雜物房,其中石墨、黏土數目最多。
秦恪因事離宅,胡玉林放鬆許多,與容奚坐於書房,忽麵色嚴肅道:“聽聞聖上設軍器監,我便猜測與你有關,如今見秦郡王在此,看來我猜測不假。”
“兄敏思,奚佩服。”容奚替他斟茶,從容道,“我知你憂心於我。然丈夫者,立身於世,斷不可碌碌無為。我無心仕途,卻也想儘己所能,做些實事。”
胡玉林感慨一聲,“如此也好,懷璧其罪,若有心人覬覦,你或受傷。”
容奚笑而不語。
晚膳畢,胡玉林返程,秦恪歸。
“晚膳可用過?”容奚話音剛落,便聽秦恪腹鳴之聲,頓彎眸發笑。
見秦恪神色沉沉,他隻好忍住,道:“想吃什麼?”
“隨意。”
聽似完全不挑。
容奚知其口味,遂不再問,自去灶房。
須臾,捧盤置案,濃香四溢。
一碗骨湯麵,湯濃色白,其上枸杞蔥花點綴,色味俱全。
旁邊碗碟中,素燒鵝味鮮色紅,觀之令人食欲大增。雖名為素燒鵝,卻皆為素食。
以腐皮包裹爛熟山藥,入油煎之,用秋油、酒、薑等料相輔,極為可口。
腐皮為豆腐衍生物,雖容奚從未教授他人,然魏人於吃食一道上,似頗有天賦。
豆腐之後,腐皮應運而生,成為百姓喜愛的美味。
秦恪毫不客氣,連吃三碗麵,兩盤素燒鵝,依舊意猶未儘。
膳畢,容奚邀他至書房,本欲將心中計劃儘皆告知於他。
卻見秦恪忽止步,半側麵容隱於暗處,長睫低垂,未與容奚對視,語調毫無波瀾。
“若你需原料,日後上千士卒,皆可供你差遣。”
容奚:“……”
他該表現得興奮激動點嗎?
“奚先謝過肆之兄。”少年笑道,微弱燭光下,眉目更顯俊俏。
秦恪無聲瞧他一眼,遂轉身入書房。
“你欲造新器?”
兩人相對坐下,秦恪開門見山問道。
“隻是嘗試一番。”容奚從案屜內取紙,遞至男人麵前,“此為我初步計劃,肆之兄請閱。”
秦恪頓感興趣,接過仔細翻閱,越往後,長睫越發顫動。
雖其中不乏他不明之事,然容奚俱解釋清晰,若當真可行,則定造福百姓,大有裨益。
“先前是我狹隘,認為你僅擅巧工,未料你竟於農作一事上,亦造詣非凡。”秦恪坦然自表慚愧。
越與容奚相處,便越覺少年神思之廣。
容奚計劃中,不僅言及造器之事,還涉及農業。然農業見效時間太長,故隻是稍提幾筆。
可即便隻是幾句,也足令秦恪知曉其意。
“肆之兄見笑。”容奚麵露愧色。
他隻是效仿先人之術而已,當不得如此盛讚。
兩人談論良久,至亥時方歇。
翌日朝食畢,容奚取出少許石墨粉與黏土,按比例混合均勻,置桶中注水攪拌之。
後將漿液倒入模具,使其失水。複取出,待其風乾。
“做何新器?有何用途?”秦恪於旁詢問。
容奚認真回道:“奚貪享便利,覺以筆墨書寫,著實有礙。我觀這石墨,紋理細膩,觸之油滑,且易染色於物,便嘗試能否做出筆具。”
他又借先賢之思,可礙於不能明說,實在有愧。
日後所得之利,當用一部分支撐研究計劃,剩餘之錢帛,定多做善事,廣布善堂。
斷不會以此謀取巨利,貪圖享樂。
秦恪不知他心中所想,隻聽聞便覺稀奇。
先祖以石、骨等器物刻字,今以毛筆抒發意氣,其間滄海桑田,逐漸演變。
若容大郎當真可造新器,定會流傳後世。
當然,前提是新器能為人所需。
“肆之兄,可否幫我分彆送信至薑氏與馮氏?”
容奚淨手後,取出兩封信。
秦恪並無猶豫,喚來暗處護衛,令其送信。
數日後,待石墨漿風乾,複碾碎之,再次注水調勻至麵團狀。
彼時,容奚請馮山與薑衛平所造之具,皆被運至容宅。
容奚借用模具,使石墨泥漿成型,與後世鉛筆芯彆無二致,後令窯工燒製成熟,致其硬實。
筆芯已成,隻待用木包裹。
馮山依其信中所言,於木條上挖出半圓凹槽,兩兩相合,便可將筆芯環抱於內。
容奚以樹膠粘連縫隙處,簡易鉛筆便成。
眾人好奇觀之,劉子實最實在,問:“郎君,此物真能寫字?”
容奚取紙於案,削一筆端,待筆芯露出,便執筆書寫。
真的可以寫出字來!
容連忙湊近細觀,見紙上字跡甚小,然筆落皆清晰可見,且阿兄寫得一手好字,其風骨絲毫不比毛筆字跡差。
幾人皆嘗試用之,然握筆姿勢不熟,均沒法寫出端正字跡。
秦恪方才觀察仔細,如今執筆來寫,字跡依舊不俗,可卻因用力過度,筆芯倏然斷裂,在紙上劃過長長的痕跡。
一室寂靜。
須臾,洗硯忽讚道:“郡王好臂力!”
容奚展露笑顏,從他手中取筆,道:“已經很不錯。”
秦恪觀紙上之字,心中暗惱,麵上未顯,起身道:“此筆不錯,省去諸多繁瑣之事,且攜帶便利,甚好。”
用毛筆寫字,需研墨、洗筆等,稍有不慎,墨滴於紙上,致卷麵不潔。且隨身攜筆墨紙硯,實在不便。
其餘幾人接連點頭,以示讚同。
容奚微笑,鉛筆用途,遠不止這些。
又過數日,程皓一行抵達濛山,縣令沈誼於城門相迎,眉間喜意掩飾不住。
濛山有此殊榮,他身為一縣長官,心中自然高興至極。
軍士匠人,俱於城郊處紮營。程皓領數人入城,見先行的秦恪未在縣衙,遂問沈誼:“沈明府,不知郡王何在?”
沈誼愣住,他也想問啊!
隨行的陳川穀,不禁湊近程皓,耳語道:“郡王定是去尋容大郎了。”
程皓聞言,精神一震,有道理!
想來郡王定與自己一樣,仰慕容大郎之才,重視工匠之技。
“郡王有此心,是大魏之福啊!”
陳川穀心中歎氣。
雖容大郎之思確實不俗,然他身為醫者,並不能感同身受。
那些器物,如今也隻能高門大戶享受,尋常百姓哪裡承受得起?
唯炸.彈,利及戰事,可佑大魏邊疆安定。
接風洗塵畢,程皓正欲去往容宅拜訪,卻見秦恪與容奚並行而至。
見禮後,眾人於縣衙內,開始商榷建監一事。
軍器監選址於濛山,沈誼接到詔令後,與眾吏一同挑選設監之地。
此事容奚已與秦恪商議過,並在心中選定。
沈誼列出幾處佳地,他們所定之地亦在其中。
秦恪神色溫和,頷首拍板決定:“就在此處。”
沈誼:“……”
他還沒說出幾處好歹,郡王怎麼就這麼定下了?未免有些敷衍吧?
然他隻敢腹誹,麵上則痛快拍馬屁:“郡王高見!”
眾人:“……”郡王也沒說出好歹,哪裡高見了?
容奚與秦恪對視一眼,揚唇露齒,彎眸展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