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郎君,仆這就去熬粥。”
劉和躬身離屋,悄悄抹淚。郎君當真心善,難民有福氣啊!
近百人食粥,其量甚大,且碗碟不足,如何施粥?
高柏毅然起身,“郡王若能令難民不再異動,老夫可說服鎮上百姓,借碗一用。”
他於鎮上學堂教書育人已數十載,頗得百姓敬重。今夜他便豁出這張老臉,請受驚百姓,施以援手。
秦恪頷首,“可。”
言畢,與容奚對視一眼,起身離宅。
雖護衛人數不足,然難民已無力反抗。
秦恪備齊繩索,著人捆綁難民。有反抗者,俱被護衛武力鎮壓。
難民誤以為秦恪欲行懲戒,俱泣不成聲。
有憤慨者,不禁呼天搶地,破口大罵。
一護衛嗤笑:“入室搶劫,本就有罪!”
饑寒之下,難民又受驚,體弱者均昏厥於地。
陳川穀一一診脈,搖首道:“雖可恨,卻也可憐。”
鎮上百姓雖惱難民行事,然高柏出麵勸告,加上眾人亦不願門前死人,皆應允。
且僅借陶碗,並非米糧,更易接受。
近百隻碗陳列門外,米粥清香,從灶房彌漫,隨風至院中,繼而飄出院外。
難民俱鼻尖聳動,腹聲如鼓。
護衛得令,高聲喊道:“容宅施粥!容宅施粥!容宅施粥!”
繩索僅縛難民手腕,眾難民聞言,俱精神一震,強撐而起,驚問是否為真?容宅又是哪裡?
經護衛指明方向,難民皆憑一股信念,往容宅而去。
粥棚已搭,米粥入桶,陶碗齊整。
劉子實、梁司文、洗硯、金吉利,正忙於舀粥。
粥香於夜空下,勾人心魂。眾難民麵露癡迷,圍攏而來。
護衛令老弱婦幼排於前列,一一解開繩索。
如今米粥在前,難民哪還顧得上搶劫?
得粥者,皆蹲於地上,捧碗拚命吞食。
幸白粥經冬日寒風,熱氣已散,不再滾燙,正適宜難民吞咽。
一時間,容宅門前,唯聞難民吸溜之聲。
一碗熱粥灌下,難民恢複些許氣力,內心不再絕望,他們本是良民,非惡霸之徒。
如今承受恩惠,從鬼門關繞行一圈,終得見陽間美景,頓涕淚橫流,跪拜感恩。
除金吉利,劉子實三人見此場景,已然熱淚盈眶。
護衛再次綁縛難民,肅穆道:“容郎君心善,憐爾等受天災之苦,故布棚施粥,救爾等於危難之際。爾等搶劫鎮上百姓,令百姓受驚,百姓不計前嫌,願借陶碗,令爾等有粥可食。爾等若良心尚在,當承搶掠之罪責!”
難民如今得以存活,俱心懷感恩,哪裡會反抗?
宅院中,高柏朗聲笑言:“大郎慷慨仁善,實在難得。”
容奚心中已安,神情溫和,“夫子謬讚,奚慚愧。若家中無糧,奚也不會行此之事。”
他隻是恰好有能力為之罷了。
容連搖首道:“阿兄不必自謙,世上有能力者不知凡幾,若俱同阿兄般,大魏如何不盛?”
秦恪一言不發,隻凝視容奚,雖不語,然意已明。
三人盛讚,令容奚羞慚至極。
他隻是不願違心而已。
一夜未眠,眾人精神卻足。
早膳時,梁司文屢次抬首瞧容奚,見他麵容溫雅,君子端方,思及昨夜危急之時,他不忘高夫子,果斷拯救難民,所行之事,皆為仁義,心中不禁升起敬服之情。
膳畢,沈誼方攜一眾衙役皂隸,至容宅前。
程皓亦同行。
兩人見難民皆被綁縛製服,百姓未曾傷亡,難民亦未身亡,心中大定。
秦恪不欲多言,高柏德高望重,便由他為沈誼、程皓道明昨夜之事。
兩人聞罷,皆大讚容宅主仆數人,容奚尤甚。
“昨夜之事,下官定奏明聖上。”沈誼對秦恪行禮說道。
秦恪神色冷淡,“不必。”
他昨夜已密奏一封,急至盛京。
若沈誼上奏,奏折尚需經層層審核,至天子禦案,恐已過一旬有餘,且沂州雪災,難民卻奔至青州,可見沂州府衙定不尋常。
沈誼不過濛山縣令,奏折或無法至聖上麵前。
他冷漠以對,沈誼不明其意,亦不敢反駁,隻悶聲應答。
“沈明府,此些難民如何安置?”程皓問。
雖為沂州難民,沈誼也不能坐視不管。
他思慮片刻,回道:“召集鎮上百姓,指認昨夜行凶之人,定罪以示懲戒。其餘數眾,縣衙開倉放糧,布棚施粥,以表救濟。”
程皓頷首,此法既予鎮上無辜百姓一個交待,亦助難民逃離饑寒之苦。
容連聽聞,眉心一動,上前一步道:“小子敢問沈明府,欲如何懲戒?”
搶劫為重罪,無論是徒是流,抑或沈誼念其情有可原,免徒刑或流刑,施以笞、杖刑,於難民而言,皆不啻天降大難。
然法度如此,沈誼不敢妄斷。
他稍思片刻,回:“可勞役刑。”
容連頷首又道:“敢問沈明府,其餘難民,有無安身之所?”
這倒令沈誼犯難了。
開倉放糧之事,隻要糧倉豐足,便可撐數日,待朝廷救災糧款至。可避難安身之所,確難辦到。
容奚一直未曾出聲,及此處,見沈誼麵露難色,遂湊近秦恪耳際,悄言幾句。
少年輕淺呼吸,縈繞耳際,秦恪似聞一抹淡香,驀然轉首。
恍然間,似天地寂靜,野曠無人。
臉頰與少年唇瓣一觸即離,溫涼,柔軟。
兩人目光交纏,俱心跳怦然。
容奚急退一步,隻覺唇上滾燙,似岩漿翻滾,連帶臉頰,一片緋紅。
見秦恪目光灼熱,容奚忙低首輕咳一聲。
秦恪回神,神色頓變,對沈誼道:“先駐紮營帳,再謀棲身之地。”
這些難民原屬沂州,待朝廷救災錢糧分發,其定返回原籍。
“郡王高見。”沈誼適時拍個馬屁。
因搶掠之人,皆為青壯男子,其餘者,不過老弱婦孺。
若青壯男子皆於濛山服役,剩餘難民屆時即便返回原籍,亦無生計。
容奚思及,欲向秦恪提及,卻見秦恪正在瞧他,心跳驟停,忙將目光移至沈誼臉上。
“沈明府,小子有一惑。”容奚邁前一步,令餘光不見秦恪。
沈誼頓客氣笑問:“容小郎君,但說無妨。”
“勞役刑日久,待朝廷救災,難民返籍,青壯兒郎尚於濛山服刑,其餘難民,即便返鄉,亦無生計之路。”
見他神色又犯難,容奚不禁笑道:“如今工坊營建,正乏勞力。青壯男子可於工坊服役,其餘數眾,為工坊匠工烹食者、浣衣者,每日可得工錢,不論男女老幼。”
“此法善。”沈誼頷首,卻問,“然需烹食者、浣衣者少,餘下眾人又當如何?”
容奚溫雅笑道:“勞煩沈明府遣人詢問,有一技之長者,若願,便可來容宅尋我,不論男女年幼者。”
“老人家?”沈誼不禁問一句。
容大郎不似精明世故之人,理應不會棄老者於不顧。
“沈明府勿憂,”容奚笑言,“奚以為,年邁體弱者,當子孫贍養,安享晚年。若有獨身老者,亦可前來容宅。”
幾人雖不明容奚之意,然無人質疑他之決定。
沈誼領皂隸,將處置之法告知難民。難民俱服從,有憤慨不服者,皆被強壓下去。
局勢大定,皂隸押服役之人離去,擅烹食者、願浣衣者,挑選足量,與之同行。
餘下者,男女老幼皆有。
待一一詢問,其中自詡有一技之長者,不過十數人,真正擅於一道者,寥寥無幾。
容奚並未失望。
他尋程皓、高柏商議。
“程叔,夫子,我已問明,餘下十五名幼童少年,八人已是孤兒。四人親父需服勞役刑,母親已逝。三人無父,唯母親在側。皆願與我定契。”
兩人頷首,繼續聽容奚陳述。
“三名娘子,一人擅繡活,一人擅農事,一人擅育禽。”容奚知三人隻是經驗豐富,並非真的大家,卻未在意。
“剩餘一書生,雖無功名,也算識字,二老者,皆為農夫。”
他細述完畢,程皓問:“大郎欲行何事?”
容奚坦然相告:“少年幼童,未曾定性,皆為可塑之才。奚欲令其讀書識字,並授萬物之理,日後是否成才,全憑己身。”
“何為萬物之理?你授其文理,助其成才,與你有何益處?”高柏不禁問。
容奚耐心作答:“夫子,萬事萬物皆有定理。如水於冬季結冰,於爐上生沸,為何如此?日出東方,日落西山,又是為何?其間種種,皆有理可論。”
他見高柏若有所思,繼續回答:“我與其定契。待成才時,將為我之助力,年限二十載。屆時若不願,賠清違約之金便可獲自由。”
程皓目光炙熱,“此法甚妙。大郎,你所言萬物之理,是否為匠工之道?”
容奚笑若清風,“不僅為匠人之道。學問之間,皆有貫通,匠人之術,不過其中之一。”
程皓懂了,頓感佩非常。
“大郎與我商議,此事與我相關?”高柏不懂匠人之術,深覺自己多餘。
“夫子莫急,”容奚安撫一笑,“少年稚童,皆未曾讀書習字,若要教授萬物之理,識字當為基礎。”
“您學識淵博,且教書育人數十年,奚不知,還有誰能比您更勝任夫子一職。”
容奚言罷,起身長揖,鄭重道:“奚懇求夫子,授其學識,教其認字,傳其為人處世之理。”
他有如此胸襟膽魄,且情意真摯,高柏如何能夠拒絕?
“大郎不必多禮,”他扶起容奚,笑容極慈祥,“既是教書育人之事,我自當儘一份力。”
容奚心中甚為感激,正欲再拜,一人忽闖入屋內。
“容大郎,我能否一同參與?”
容奚抬首,見秦恪神色慎重,不似說笑。
“肆之兄?”
秦恪忽輕笑一聲,“你與程侍郎、高夫子所言,俱入我耳。傳授萬物之理為重,卻也不可放棄體魄。若無強健體魄,日後如何為你效力?”
他之言,令容奚驀然震動。
秦肆之所想,竟與他不謀而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