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過去, 萬物開始複蘇。
容宅多一人, 並未發生變化。容三郎如隱形般,每日除用膳,皆待在房中, 實在有些陰沉。
可對容奚而言,如此倒也省心。
數日後,他與秦恪從工坊返宅,劉子實上前牽馬,湊近容奚, 低聲道:“郎君,聽洗硯說,今日午時後,三郎君出宅了。”
這倒是稀奇。
容奚好奇問:“他出宅做何事?”
“在學堂外,足足站了兩個時辰!”劉子實頗有些佩服。
容奚頓足,眉梢一動,“我若沒記錯, 下午課程為算術罷。”
“郎君, 確實是算術。”
容奚輕笑一聲,不再談及容墨。
晚膳時,容墨依舊低首用膳,毫無存在感。膳畢, 容三郎正欲轉身離開, 容奚卻喚住他。
“三弟, 我有一書送你。”
容三郎未應聲, 隻靜立原地。
“隨我來。”
容奚引他至書房,他倒也聽話跟隨。
在容墨突至容宅後,秦恪便令人查探容墨生平。
遭人欺辱等事,暫不贅言。令容奚驚訝的是,來容宅之事,決定者並非容維恒,而是容墨自己。
除不喜言語外,容墨還有一特彆之處,且不為人知。
他對算術極敏感。
容維恒從事小本生意,鋪麵不大,但麻雀雖小,五臟俱全,生意賬本記錄得相當詳細。
容墨兒時,容維恒常抱他翻看賬本,有時容維恒需用算盤算上很久,容墨卻早已心算完畢。
發現容墨天賦後,容維恒試圖培養他做生意,然容墨絲毫不感興趣。
容奚得聖上讚譽之後,盛京百姓談及他時,已非昔日鄙夷之態。
容氏中,嫉妒豔羨者眾。
容墨雖不與他人交談,卻也聽聞一些事跡。但無論何種新物,皆無法打動他,除一事。
盛京行商眾多,自濛山來者,亦不知凡幾。
容維恒與行商有些來往,聽聞新式算法,頗覺新奇,歸宅後細細琢磨。
恰被容墨得知,頓時陷入癡迷。
父知子性,容維恒急忙尋那行商,問清算法來由。因胡玉林為容奚揚名,故行商知曉算法是由容奚所編,遂坦白告知容維恒。
因此,容墨決定來祖宅。
思及此,容奚麵露溫和笑意,取一書冊,遞至容墨手上。
“此書送你。”
當初胡玉林借書一事,提醒容奚多備了幾本。
書剛落入容墨手中,容墨陡然抬首,一雙眼睛黑黑沉沉,似無一絲光芒,卻又仿若一瞬間迸發熾熱。
容奚終於得見容墨相貌。
容氏族人相貌皆不差,容墨雖不比容連,卻也算得上清秀,唯因性情過於陰鬱,方不得人喜愛,受人欺辱。
“通讀此書後,你再來尋我,我還有書送你。”
容奚話音剛落,秦恪便現身書房外。
容墨一字不吐,躬身行一大禮,捧書迅速離開書房。
待他走遠,秦恪進屋,順手將門關上。
“你欲培養他?”
容奚依靠椅背,作閉目養神狀。
“三弟有此天賦,我不忍明珠蒙塵。”
秦恪坐下,將他雙腿搬至自己膝蓋上,輕輕按摩,認真聽容奚繼續道。
“相比孩子,三弟識字,且癡迷此道,將算法教於他,見效更甚。”
秦恪從暗屜取一遝書稿,見其上鉛筆字跡密密麻麻,甚為心疼。
“你每日往返工坊,晚間又編寫算題,實在過於辛勞。”
這幾日,容奚又消瘦些許,下頷越發棱角分明。
少年稚態漸已消失,青年輪廓越發明顯。
秦恪按摩技藝實在高明,容奚昏昏欲睡,即便聽清秦恪之言,也無力作答,僅哼唧幾聲,沉入夢鄉。
秦郡王無奈,靜靜欣賞他睡顏片刻,將他攔腰抱起,行至臥房。
燭影搖曳,容奚恍然間,似立於容宅院中。
劉子實忽捧衣而來,笑容詭異,“郎君,請換衣。”
“子實,衣裳顏色為何為朱色?”容奚驚詫問道,並退後幾步。
劉子實神色陡然一變,凶惡而殘忍。
“郎君,您今日成親,請換衣。”
他氣力極大,將容奚困住,強硬脫下容奚外衣,換上新郎衣裳,衣裳朱紅如血,容奚頗為惶恐。
“我不成親!我不成親!”
夢境倏然退散,容奚猛然坐起,身上冷汗直冒。
秦恪正欲離開,見他被噩夢驚醒,忙安撫道:“是夢,莫怕。”
“我夢見有人迫我成親。”
想起方才夢中情景,容奚心有餘悸。
秦恪微愣,後柔聲撫慰道:“我已命人運作,容府替你說親一事,定會被擱置。”
容奚頷首,平複情緒後笑問:“你如何運作?”
豪門大族內,齷齪陰暗之事必不會少,不知秦恪會以何種方式介入。
秦恪感其手足冰涼,遂脫鞋上榻,將他攬在懷中。
他是練武之人,身上熱氣足,於容奚而言,簡直是熱源般的存在。
“周家七郎自小頑劣,因父母疼寵,闖禍事不斷,小時所犯,不過小打小鬨,成年後愈發猖狂。”
容奚被他所言吸引,忙抬首問:“他做了何事?”
秦恪揚唇,手指自己頰邊,意圖明顯。
美人相邀,容奚豈有拒絕之理?容奚毫不猶豫,在他頰邊響亮親了一記。
秦恪極為滿意,繼續道:“他與一書生發生爭執,憤怒之下,廢去書生雙腿。”
“這般行事,理應受刑獄懲罰!”容奚沉聲道。
秦恪頷首,“然權勢淩駕法度,周七郎未受半分責罰,全須全尾歸家。”
周氏為容奚繼母娘家。周七郎乃容周氏嫡親兄長之子,他若得刑罰,周家定不會坐視不管。
然周氏一族,最高官階不過五品,如何撼動法度?
周氏族人遂求助於容周氏。
容維敬為吏部尚書,掌管官吏考核、升遷等事,權力頗大,自會有人賣其麵子。
容周氏隱瞞容維敬,以其威名對審訊官吏恩威並施,周七郎便免予刑罰。
那書生卻雙腿殘廢,求救無門。
秦恪言罷,見容奚神情沉怒,忙拍其背,安撫道:“莫惱。我已著人搜尋證據,替那書生討回公道。”
“肆之,幸虧有你。”容奚將他抱緊了些,複問,“書生雙腿能否醫治?”
“不能。”秦恪搖首。
陳川穀尚留盛京,得秦恪傳信後,親自前去診治,然書生雙腿已廢徹底,無法治愈。
實在可惜。
數日後,禦史於朝議時,怒而彈劾吏部尚書容維敬,斥其無視法度,以權壓人,包庇罪犯,簡直不將朝廷綱紀放在眼裡!
容維敬相當茫然,完全不知禦史所言何事。
他素來小心謹慎,身為吏部尚書,不知有多少人明裡暗裡送禮於他,皆被他拒絕,一直清清白白。
禦史所言包庇,到底怎麼回事!
禦史痛斥一番後,稟明書生受周七郎迫害一事,皇帝聞罷,心中唏噓,遂問:“周七郎當真未受半點刑罰?”
禦史一臉正義凜然,“回陛下,微臣所言,句句屬實。”
“容維敬,你有何話說?”皇帝沉下臉色。
國無法度,百姓如何安定?
容維敬跪地伏身,微顫道:“陛下,微臣並不知曉此事,請陛下明察。”
他恍然記起,夫人似乎確實與他提過此事,被他推拒後,便未再提起。
莫非竟是夫人所為?
皇帝念及他於公務上兢兢業業,且一部尚書,不可能輕易定罪,遂著人徹查此事。
至於容維敬,在家賦閒幾日,待事情水落石出,再做定奪。
容維敬心中頓沉,倘若確有人利用尚書之威,做那等無視法紀之事,不論是否出自他本意,他皆脫不了乾係!
他暈暈乎乎歸府,見容周氏笑臉相迎,勉強壓住胸中火氣。
“三郎,今日回府怎會這般早?”
於公衙任職,若無特殊緣由,遲到、早退皆會被人彈劾,容維敬為官多年,從未犯過如此低劣之錯。
故容周氏好奇詢問。
容維敬覺得委屈啊。
他明明什麼也沒做,卻被禦史嚴厲彈劾,真是相當無辜了。
“你坦白說,周七郎為何被無罪釋放?”
容周氏麵色頓變,“三郎,發生何事了?”
容維敬注視她,一言不發,怒意隱藏眼眸之中,就等爆發。
“我不知,三郎,當日你不同意,我便回拒阿兄了。”容周氏泫然欲泣,並不承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