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知意歪頭端詳他片刻,倏地踮腳在他唇上“啾”了一下:“我覺得,你是。”
“你瞧不起誰啊?”猝不及防的霍奉卿被鬨得個大紅臉,恨恨收緊懷抱,低頭吮住她的唇。
*****
五月十五,初初走馬上任的雲知意便趕上生平首次“旬會合議”。
所謂旬會合議,顧名思義,就是每十天開一次合議。
州府所有公務都需經由州丞、州牧兩府相關官員在州牧府府衙當麵合議協商,達成基本共識後,再交州丞田嶺做最終裁定執行。
也就是說,州丞、州牧兩府官員中,凡責權與當次所議之事有涉者,便需前往州牧府府衙與會。
雲知意這左長史是州丞府第二把交椅,責權上大多數事務都是她可以過問的,這意味著無論每次旬會議題是什麼,如無特殊情況,她都應當與會。
在去州牧府府衙的路上,同屬州丞府的顧子璿單獨上了雲知意的馬車。
雲知意咬著口中的薄荷
蜜丸,認真求教:“不是一旬一會麼?可今日是十五啊。”
顧子璿攤手問她要了一顆蜜丸,丟進口中含著,這才答:“就是個說法,日期上沒那麼死板。慣例是一旬一會,但有突發事件時會臨時單開一場。”
雲知意點點頭,又道:“我隻聽說這‘旬會合議’是霍奉卿開的先河,卻不太明白田大人為何會同意。月初我剛回來領職時就聽人說了這新規矩,但不好細打聽來</p龍去脈。宴客那日問過霍奉卿,他就拿一句‘自己誇自己很沒麵子’把我打發了。嘖。”
官場不便交淺言深,當事人霍奉卿又不肯說,放眼整個州丞府內,她最敢信的人就隻有顧子璿了。
“這霍奉卿,私下裡在你麵前究竟是個什麼鬼樣子?!”顧子璿捧腹大笑。
“就去年‘槐陵北山案’之後的事。北山案結得稍顯草率,算是對州丞府網開一麵。田大人投桃報李,便讓了他這一步。”
去年夏初,霍奉卿跟隨盛敬侑前往槐陵督辦了“北山案”後,借著各地民意因此案對槐陵縣府不滿、順帶對州丞府有所質疑的契機,他便狠狠打壓了田嶺一把。
但他也沒至於上手就將田嶺逼到魚死網破的地步,適當遞了台階,對明顯沒有徹底真相大白的北山輕輕放過。
如此一個棒子一個甜棗,便爭取到了田嶺及其黨羽的讓步。
“當時霍奉卿這邊借力民意向州丞府施壓,盛大人那頭則將‘旬會合議’之事八百裡加急送往京城,呈報吏部批複。田大人是萬沒料到會兩麵受壓,被打了個措手不及,又想著北山案被放了一馬,便就坡下驢,鬆了這口。”
顧子璿搖頭晃腦地笑道:“你是沒瞧見那精彩的。我爹和我三哥在家中說起霍奉卿這一手,都直歎他後生可畏。一步步推進扣緊了環,田大人明知是個套,也隻能硬著頭皮跳進去。”
官場角力,一味強硬冒進會樹敵無數,一味和氣示弱又會無所建樹,像霍奉卿這樣進三步退一步,真是將其間分寸拿捏得極好。
雲知意頷首,淡聲嗤笑:“過往有許多事,大家都是看著田嶺眼色辦。反正若最後辦砸了,他總有法子推一兩個替罪羊出來給百姓交代。其餘經手官員知有他兜底,自是放心大膽跟著他分一杯羹。”
霍奉卿搞出“旬會合議”這一樁來,雖不能徹底杜絕這種“抱團枉法”的默契,卻大改了局麵。
事情被攤上台麵來協商推進,事先必須經過一眾相應官員共同首肯,每個人都要在相關公文上落款背書。
如此既稀釋了田嶺一家獨大的權力,又將所有涉事官員綁成了同根繩上的螞蚱。但凡出了問題倒溯追責,就不可能再像從前那樣推一兩個替罪羊背黑鍋了事。
當大家的風險都擺在明麵上,總有一些人會有所忌憚與退縮。
長久下來,田嶺那一派必會因各種摩擦而關係鬆動,等到時機成熟,再將他們各個擊破就比現在容易多了。
隻是,這個分化
的過程必然導致有些事被拖延,甚至遺忘。例如槐陵北山案,就是第一顆被大局犧牲掉的棋子。
雲知意重重咬扁口中蜜丸:“這一點,我真不如霍奉卿。隻會做事,不會做官。”
這輩子的她已學會不以個人好惡去評判這些手段的對錯,不會再因為內心無法全然認同,就故意與霍奉卿作對。
跟隨沈競維在外一年的所見所聞讓她明白,有些根深蒂固的積弊,隻有這種手段才能慢慢剜肉剔骨地清除,霍奉
卿有他的考量和難處。
她不懂謀篇布局,不擅權力製衡。她隻知道,大局上被衡量為無足輕重的一顆顆“棋子”,背後其實都關係著很多人的生存福祉。
以她有限的能力,實在做不了什麼驚天大事。隻能站在大局之外儘力而為,對那些被放棄的棋子,能救一顆是一顆。
*****
雲知意沒有立刻隨大家進入議事廳,而是站在不遠處的廊下拐角避人處,負手低頭,輕輕以腳尖踢著牆根青磚。
自去年定下旬會合議的規矩,霍奉卿領州牧盛敬侑的授權主持合議已成慣例。
方才她看了今日議事內容簡報,發現今日要議的事共三項:學政司要爭取財政傾斜,在全州各縣增設開蒙小塾;官醫署也要爭取財政傾斜,計劃在鄴城開設一所專門的醫學府。
最後一項令人噴飯,竟是關於霍奉卿本人的升遷。
自己主持合議討論自己的升遷,這事真的有點好笑。
不過雲知意笑不出來,因為她在琢磨“該不該出聲幫學政司爭取財政傾斜”。
學政司是歸屬州丞府管轄,也就是她轄下的;而官醫署的治權已被州牧府掌握,霍奉卿會站在哪頭好像不難猜。
雲知意實在不想重蹈前世覆轍,可今日這局麵,似乎很難避免和霍奉卿針鋒相對……怎麼辦才好呢?
她有一下沒一下地踢著牆根,腦中飛快轉動著。
霍奉卿是最後一個來到議事廳的。
遠遠見到雲知意站在那裡,他波瀾不驚地示意屬官韓康先將一堆卷宗記檔拿進去,自己則緩步走向雲知意。
此時眾官已在議事廳內就坐,院中除了他倆之外再無第三人,不輕不重的腳步聲在廊下清晰回響。
雲知意被驚動,扭頭就見一身官袍的霍奉卿漸行漸近。
霍奉卿雖是去年才領官職的年輕後生,但經過一年淬煉,周身氣勢已不容人小覷。
州牧府官袍窄袖束腰大擺,黑中揚紅,本就持重莊嚴。此時他又眉目清冷,身移影動間滿是令人不敢直視的凝肅威儀,哪裡還有前幾日在她宅中那種繾綣黏人的模樣?
此時這樣的霍奉卿,雲知意並不陌生,甚至有點討厭。
上輩子那個凡事都能與她杠得個昏天黑地的霍大人,就是這副冷漠威嚴看不透底的死樣子,半點溫柔馴順的美德都不會有。
極度難纏。極度煩人。
雲知意愣愣看著他走到近前,心中恍惚著對前世那個討嫌霍奉卿的怨念,一時沒收好眼中的嫌棄。
霍奉卿麵無表情地垂眸,盯著她腮畔被薄荷蜜丸頂起的那個小小圓弧:“雲大人,借顆蜜丸吃?”
“哦。”雲知意收回目光,清了清嗓子,正要低頭探向腰間荷囊,就聽他輕喚一聲。
她茫然抬頭,眼前的冷臉小賊立刻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以唇抵來,舌尖一勾,眨眼之間便從她口中“借”走那顆蜜丸。
“多謝雲大人慷慨,”他含著蜜丸一本正經道了謝,又嚴肅淡聲,“議事即將開始,還不快進去?”
語畢,邁開長腿走在了前頭。
後知後覺的雲知意心跳快到險些要
炸開。
環顧四下無人,她快步追上去,朝著他的小腿踹了一腳,滿麵通紅地咬牙低聲:“一天不狗你能死啊?”
回應她的,是霍奉卿沉沉的低笑,和他紅著耳朵不回頭的背影。
作者有話要說:感謝小阿紫、一溪雲x2、頭頭家的阿紋鴨、梓非渝、阿紋家的頭頭鴨、木昜、Iris安柒、星河、吉爾伽美什的地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