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黏黏糊糊小鬨片刻後,霍奉卿背靠門扉,右手捏住雲知意的指尖,噙笑垂眸,專心聆聽她的解決辦法。
“我仔細想過了,官醫署要建書院,是因去年集瀅瘟疫的事讓大家意識到醫官人手不足。但根子上的問題在於,原州整體醫術水平比不過淮南、慶州等地,就算短期內補充了大量官醫,再遇到類似集瀅那樣規模的事件,能起到的作用也有限。”雲知意成竹在胸,抽絲剝繭、條理分明。
“哪怕立刻變出現成書院和充裕錢糧,官醫署內部醫術造詣高到足以服眾、夠格講學的人,撐死也湊不夠五個。若費錢費力建好書院,呼啦啦招來幾百上千號生員,卻連講學夫子都湊不足數,官醫署又能落什麼好?”
雖是方才會間臨時才想出的法子,可她既敢提出來,便不是一時衝動,利弊輕重早已在心中捋得明明白白。
“而學政司運作成熟,這些年沒能補上官缺的‘待用學士’大把,後備人手方麵不成問題。待用學士多為曆年官考乙等者,雖稱不上驚才絕豔,但為孩童開蒙講學是綽綽有餘的。隻要有了講學場地,錢糧到位,各地開蒙小塾立刻就能遍地開花。”
“嗯。所以呢?”霍奉卿抬眸看向她,唇角淺笑不變。
雲知意反手扣住他不安分的長指,認真與他四目相接。“所以,官醫署這事不必急於求成。可先從各城醫家行會中招募二三十位小有經驗但尚未成名的年輕醫家弟子,把這批人做為將來進官醫書院講學的種子來栽培。”
霍奉卿愣了愣,旋即輕哂:“若招募對象隻是稍入門的普通醫家學徒,官醫署還尋得出三五個能鎮場講學的人。換成有經驗但尚未成名的醫家弟子,官醫署能教的東西未必強過他們在民間的師傅,他們不會來的。”
雲知意輕撓他的掌心,笑吟吟歪頭覷他:“這簡單。我背地裡打點好京中人脈通路,你出麵做主,將他們送去太醫院名下學館深造,這不就成了?”
有些事在旁人手中寸步難行,到了雲大小姐手中,隻要她想,便能有無數種輕而易舉的通途。
這是雲氏幾十代人共同積攢並傳續下來的底氣,祖輩篳路藍縷不惜心血,後輩遇事就能比尋常人少許多艱難險阻。
雲知意接著道:“讓官醫署事先挑選資質好又肯學的年輕人,最多兩三年,必有大進益。若其中有頂尖者被太醫院看中留京,於他們也是登高的一條通途,他們肯定願意去博這把的。”
“若有去無回呢?那不是白費了州府栽培的心血與錢銀?”霍奉卿隨口一問。
雲知意卻並不擔心這個問題:“人心到底難離故土。我相信,他們中的大部分最終定然會選擇回來。而且,也不至於三十人全傑出到被太醫院看中,原州還沒到如此地靈人傑的地步。”
霍奉卿微微點頭:“那回來以後又當如何?”
“等這批人回來時,我的均田革新也該初見成效了。”
對於這一點,雲知
意還是很有把握的。均田革新對她來說無非是“同樣的事再做一遍”,她隻會做得更好,輕易不會失手。
“屆時州府財庫盈餘充足,就能毫無顧慮地鼎力支持官醫署辦學。所以你看,何必非要急於在這時與學政司拉鋸呢?”
上輩子雲知意頂著各方壓力,強壓著官醫署讓步,使財政傾斜給了學政司,旁的什麼都沒管,徹底將官醫署得罪狠了。
最終槐陵爆發瘟疫時,她被逼到舍近求遠向京中太醫院求助,主要原因是那瘟疫古怪到不同於過往任何一種,原州官醫們的整體水平無法有效救治;但也有部分原因是官醫署應對得消極拖遝。
當時官醫署本該在太醫院來人前全力控製瘟疫擴散,之所以消極拖遝,多少有點對她挾怨報複的緣故。
所以這次雲知意長了教訓,在為學政司爭取的同時,也沒忘了替官醫署另辟蹊徑。
“法子是個好法子,”霍奉卿淡垂眼簾,長睫微動,“但,就算隻有二三十人,去京中深造兩三年,所需開銷也不是一筆小數目。總不能由京中雲氏再大包大攬吧?”
這筆錢對雲氏不算問題,最多就當新開一間積善堂了。但雲氏樹大招風,又在天子腳下,有些事上必須謹小慎微。
若雲氏先是奔走疏通人脈,接著又出資包攬原州府官方送進京的醫家學子求學費用,就算承嘉帝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朝中也定會有人非議雲氏插手地方政務。
雲知意笑著晃了晃腦袋:“我當然不會那麼傻。還記得雍侯世子嗎?回頭我讓我六叔設法與他打個無傷大雅的賭,三十人兩三年的求學開銷,對他來說不算沉重負擔。那老人家向來喜歡亂花錢,陛下又不是不知道,旁人再捕風捉影也扯不到我雲氏頭上。”
霍奉卿一徑垂眸,看著兩人交握的指尖,唇畔淡淡的笑弧微僵。“嗯,滴水不漏。人脈、金錢、後路規劃、隱患消解,方方麵麵的事都顧慮到了。”
得到認可,雲知意有些忘形,一時沒有察覺他的異樣。“雲大人厲害吧?如此一來,不但學政司與官醫署兩全其美,還打通了原州與朝廷的人才流動。你信我,陛下絕對樂見其成。”
自田嶺把持原州實權起,原州人對京中朝廷的歸屬感越來越薄弱。
普通百姓姑且不論,就連大部分原州學子,眼光最長遠也隻看到鄴城,這些年已幾乎沒人主動去京中應考了。
再這麼持續下去,最多不出二十年,原州有人打反旗裂土自立都不奇怪。
雲知意相信,既
她能看透這一點,承嘉帝不可能看不透。
朝廷之所以遲遲未對原州秉雷霆之勢而下,無非就是不願妄起兵禍,想要在不損毀原州民生的前提下緩緩而治罷了。
如今原州有人主動重新疏通原州與京城之間的人才流動,絕對暗合承嘉帝心意。
霍奉卿勾唇笑笑:“你跟著沈競維跑了一年,長進真是驚人。走吧,旬會尚未結束,歇得也夠久了。
*****
暫歇小半個時辰<後,眾人回到議事廳,繼續旁觀學政司與官醫署打車軲轆嘴仗,間或出聲加入混戰。
霍奉卿全程冷漠臉,一言未發。這讓雲知意的眉頭越皺越緊。
她滿心以為方才說了那麼多,霍奉卿也無半個字反對,那就是與她達成共識了。可眼下這架勢讓她霧裡看花,半晌摸不著頭腦。
霍奉卿是在等什麼契機?還是突然發現她的法子有漏洞?
在滿室亂糟糟的嘴仗聲中,雲知意至少瞟了霍奉卿十幾次,他卻總是不動聲色錯開眼去。
近申時,學政司與官醫署的事仍舊沒能達成共識,霍奉卿宣布旬會結束。
官醫署從事高瑉與陳琇則不約而同地留了下來,顯然要與霍奉卿再談。
見霍奉卿抽不開身,雲知意也沒法與他單獨談,隻能滿頭霧水地和顧子璿一道退出州牧府,上了自己的馬車。
“怎麼了這是?”顧子璿不解地打量著她古怪的神情。
--
雲知意忍不住撓了撓臉:“霍奉卿好奇怪啊。”
她對顧子璿沒什麼不放心的,便索性將先前與霍奉卿說的話又大致講了一遍。
顧子璿單臂環在身前,另一手指尖摩挲著自己的下巴:“你是說,州府財政先保障學政司廣開蒙學;官醫署則稍作退讓放慢步調,先從各城醫家行會選出教學人選的種子,你再設法將這些人送進京中太醫院深造兩三年?這很好啊,霍奉卿方才為何不出聲?”
雲知意重重吐出一口濁氣:“對吧?我左思右想,眼下沒有比這更好的法子解套了。總不能就由得學政司與官醫署漫無止境地僵持拉鋸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