遠離商業區霓虹燈的沙灘,入夜後變得漆黑,頭頂彎月懸掛,也隻有微弱的月光。
海浪聲在靜謐的沙灘邊格外清晰,浪擊呼啦聲和海風呼呼聲,聲音入耳,波濤洶湧。
在這漆黑的岸邊,海浪聲下,要站得很近才能看清楚對方的表情,聽到對方的聲音。
顏兮左手捂著孔明燈一角,湊近何斯野身邊,舉起孔明燈紙給他看。
顏兮的字跡很秀氣,還很小,一個方格隻占下半部分的那種的小,她不會連筆,一筆一劃乾淨工整:希望小飛哥以後每天都快樂。
後麵還有一個不太好看的笑臉。
何斯野一瞥她捂著字兒的左手,評價她右手邊的字,“沈飛如果天天像你畫的笑臉這樣笑,你這就是詛咒成功了。”
顏兮肩膀一塌,“我畫得有那麼醜嗎。”
她畫畫確實不太好看,可也沒那麼難看吧。
何斯野看她此時的表情和她畫的笑臉倒是像極了,被人否定後苦兮兮的難過。
他斜睨著她,“不醜,就是像丟錢了。”
顏兮:“……”哪有那樣啊。
她做最後反抗,“丟的是假|錢的話,應該也沒那麼難過吧?”
何斯野被顏兮的小聰明逗得抬了下眉,指著那邊已經撐開孔明燈點著蠟燭的沈飛,“去要打火機。”
顏兮聽話地去要打火機,何斯野垂眉看她剛才左手捂著的字:希望小野哥夢想成真。
後麵跟著的是和沈飛同款醜笑臉。
這個小丫頭,還不知道他夢想是什麼,就希望他夢想成真。
沈飛放飛孔明燈後,不給顏兮打火機,逗著她轉圈跑,蹦高了搶,她搶不著,急得喊姚瑤幫忙。
何斯野笑意從眼裡向外溢出到翹起的眼尾,寫下一排旁人認不清的潦草連筆字:小可憐彆再哭了。
海灘上,為沈飛過生日而放的七八盞燃亮孔明燈,載著十多個少年單純潔澈的希望,徐徐飛上夜空。
在波瀾壯闊的大海與宏壯遼闊的夜空中飛翔,逐漸變遠,變成一顆顆閃爍璀璨的星星。
少年們仰頭久久地望著,臉上洋溢的笑容乾淨青澀如花,溫柔和煦若春風,明朗熾熱似驕陽。
*
何斯野按時上課和參加高考,何正東和鐘芸芸不明白他心裡在想些什麼,但隻要他不乾彆的,就一如既往支持。
他和沈飛被分到同個學校,和他們畢業的高中正好一南一北,高考前一天,倆人去住考場附近的賓館,同時關機,打算兩天試考完再回家聽家人嘮叨和過生日。
方然是校長,鐵定要去學校忙了,楊鋒周六上午去了趟實驗室,家裡就剩顏兮,顏兮坐在窗前看書學習做題,時不時咬筆發呆,琢磨著小野哥高考能比全省第二名高出多少分。
楊鋒下午忙完回來,給顏兮買了好些水果和好吃的,路上到處都封路堵車,他繞了好幾圈,磨磨蹭蹭地終於快到鹿兒灣了,車變得少,他踩油門加速,從30邁變到60邁,渾身舒暢不少。
快到胡同口時,忽然衝出來一個打電話的女人,他連忙踩刹車,衝力變小,還是沒躲過,撞倒了女人,她電話被撞飛,一個老式鍵盤手機撞到馬路牙子上,後蓋和電池被撞出去。
楊鋒立即下車尋問情況,女人卻自己爬起來了,看都沒看楊鋒,低頭摁手機:“我沒事我沒事,您開車走吧。”
楊鋒追問:“您真沒事兒?撞到您哪兒了?用不用去醫院?”
女人看似很急,“我真沒事兒,我這兒著急找人呢,大哥您走吧。”
楊鋒不是撞著人就跑的人,“那我給您留個聯係方式,如果哪不舒服,您給我打電話。”
“不用不用,真不用,我真沒事兒。”女人開機繼續打電話,對方聲音小,她對著電話喊,“喂,您現在能聽見了嗎?您剛才說鹿兒灣多少號?三十幾?三十四,好好好,我知道了,謝謝您了。”
楊鋒聞言仔細端詳著女人。
女人身材微胖,穿著牛仔服和運動鞋,一個黑色雙肩包,握著手機的手背粗糙乾裂,看著很像從外地來投奔親戚的人。
楊鋒視線逐漸上移,看清楚了女人的臉,他眼裡閃過不可置信的驚訝,繼而回家陪顏兮的興奮勁兒逐漸消散,嗓子一瞬間也啞了,“您,是找顏兮嗎?”
顏手洗完內衣褲,看完書,拿水壺挨個房間澆花,窗外陽光大,她眯眼揚臉,被太陽曬得舒服得彎起嘴角。
看見書房裡煙灰缸裡有好幾根煙,她拿筆寫紙條:吸煙有害健康。再畫個笑臉。
冰箱上貼了個方然留的紙條:不準偷吃雪糕。後麵方然畫的笑臉跟顏兮畫得簡直一模一樣。
顏兮笑了聲,拿出雪糕吃。在方然紙條前麵加上“大人”倆字,就變成了大人不準偷吃雪糕。
吃完雪糕手,顏兮覺得冷了,拿出暖手寶,插上電,側耳聽裡麵的咕嚕咕嚕聲,又看粉色暖手寶上麵的小兔子,托著下巴又了笑起來,回想著小野哥送她暖手寶的那天。
他將暖手寶裝在——
“丫頭——”
院子裡的一聲喊,打斷顏兮才開了個頭的回憶,她笑著跑出去,“叔——”
顏兮停在院子中間,望著和楊鋒站在一起的女人。
她們有相似的麵容輪廓,相似的眉眼,但她皮膚很粗糙,眼淚在那粗糙的皮膚上劃過,那張臉充滿了痛苦的悲傷,和重逢的喜悅。
“小,小姨?”
田薇淚如雨下,跑過去一把抱住顏兮,才叫了一聲“顏顏”,就放聲痛哭,一句完整的話都說不出來,隻緊緊抱著顏兮。
她來晚了,她走了八年,姐姐和姐夫五年前沒了,媽在兩個月前也沒了,還讓顏兮受了五年的苦,她來得太晚了。
田薇哭聲裡是失去親人的悲痛,不知道親人過世的悔恨,還有對唯一在世親人的心疼。
顏兮臉埋在小姨懷裡,嘴唇一直在抖,全身都在抖,聞著小姨身上和媽媽幾乎相同的味道,就仿佛埋在媽媽的懷裡,從低聲啜泣,到哽咽,到嚎啕大哭起來。
她挨了無數次打,她經常沒飯吃,她撿了三年礦泉水瓶,她守不住自己的家,房子被姑姑和姑父賣掉,連一直陪著她的姥姥也保護不了,和姥姥的最後一麵都沒有見到,所有委屈痛苦難過全部爆發,哭得失控,哭得泣不成聲。
隔壁鐘芸芸和何正東聽見動靜,連忙跑來看怎麼了,就看到顏兮被一個女人擁在懷裡,倆人哭得渾身都在顫抖。
鐘芸芸擔心地看向楊鋒,一米九魁梧的楊鋒靠著棗樹,突然之間變得單薄了許多,他低著頭,久久沒說話。
田薇一星期前,回老家看媽媽和姐姐,才得知姐姐和姐夫地震遇難,姐夫的妹妹來接走了一老一小,把樓房和陶瓷廠都賣了。
兩天前找到姐夫家大院,得知母親去世,外甥女被收養,輾轉找了許多人,直到此時才找到顏兮。
倆人哭得都脫力了,才漸漸止住哭聲。
楊鋒這時才上前打擾,“進屋裡休息休息吧。”
田薇搖頭,和顏兮像極的眼睛哭得通紅,“她叔,可以帶我去墓地嗎?看看她姥,上柱香。”
方然在學校,楊鋒怕方然分心,沒打電話告訴,帶兩人去墓地。
回到大院的時候,天色已經很晚,方然回來了,也已經哭過,指著她做的一大桌子菜,紅著眼睛招呼田薇,“快來吃飯吧。”
院裡的大圓桌上,方然和楊鋒,鐘芸芸和何正東,還有顏兮和田薇,六個人情緒複雜地吃著飯。
顏兮低頭吃飯,田薇不停地往她碗裡夾菜,感謝著這兩對夫妻對顏兮的照顧。
方然嗓子沙啞,“這孩子可憐,還學習那麼好,我們倆是真喜歡她,和她在一起這一年,真的很快樂。”
顏兮沒注意聽,還覺得不真實。
她想過很多次小姨來找她的畫麵,在姑姑家那五年,她想象了五年,直到看見小姨這一刻,她發現她根本不在乎小姨是不是開豪車來接她的,一點都都不在乎,隻知道她還有親人就夠了。
田薇兩行淚落下,她猶豫著,哽咽著,說出了她必須得說出的話,“她叔,她姨,我真的很感激你們對她的照顧,我是她親小姨,我想……”
方然忽然站起來給田薇夾菜,含著淚說:“多吃點,這一路累了吧,吃完早點休……”
楊鋒按住方然的手,歎道:“接受吧,逃避不了。”
顏兮感覺到桌上氣氛的變化,怔怔抬起頭,不知道發生了什麼。
田薇眼淚不住地流著,“對不起,我知道您二位這一年對顏顏真得很好,你們真心待她,是她一輩子的恩人,我這麼帶走她實在不厚道,但是真的對不起,我想帶她走,我是她親人,我沒辦法再一次把她扔下,我做不到一個人走,對不起,真的對不起。”
顏兮手裡筷子掉到桌上,叮咚慌亂作響。
鐘芸芸也眼裡含淚,揉了揉顏兮腦袋,“小兮,你怎麼想?”
顏兮眼神空洞,茫然地搖頭,“我,我不知道。”
她看著方阿姨和楊叔叔,他們對她太好了,她不舍得就這麼走了,可是另一邊是她小姨,是她最後一個親人。
楊鋒將淚流滿麵的方然摟進懷裡,歎道:“丫頭,和你小姨走吧,等你長大,記得回來看看叔和姨就行。”
方然抓著楊鋒的衣服壓著聲音抽泣。
鐘芸芸看方然哭,她也忍不住哭,何正東拍了拍她肩膀,問田薇,“哪天走?在這兒玩兩天再走吧?”
田薇搖頭,“明天早上就回了吧,我家那邊還有急事,一直在催我。”
顏兮雙手緊緊抓著衣服,明早就走了嗎?
她呼吸變得急促,“小姨,明晚走行嗎?”
田薇問:“顏顏還有事嗎?”
顏兮看著鐘芸芸,急切地說:“我,我還沒跟小野哥道彆。”
鐘芸芸向田薇解釋,“我兒子,今天高考,明天下午考完,倆孩子這一年一直一起上學放學,玩得很好。”
田薇眉頭皺得很深,為難地說:“那好吧,最晚明天晚上必須得走了,我後天必須到家。”
微頓,田薇揉了揉顏兮腦袋,“給叔叔阿姨磕個頭吧。”
楊鋒忙道:“彆彆。”
顏兮緊緊咬著嘴唇,低頭起身,退後,瘦弱的身體跪在院子中央,不發一言地給方然和楊鋒磕頭。
每一次額頭觸地,都是重重的響頭,聲音震得人心痛。
三個響頭後,她伏在地上沒有起身,額頭磕出了血,整個身體都在顫抖,一滴又一滴的眼淚砸到地上。
當晚,顏兮窗前的燈徹夜通亮,和叔叔阿姨道彆,和小姨聊這些年的事情,小姨累了睡著後,她坐在窗前寫信,寫給小野哥的。
她有很多話想和小野哥說,很多感謝和抱歉,很多話她當麵說不出口,就用寫信的方式告訴他。
從認識他開始,她被同學欺負,她被姑姑和姑父欺負,她姥姥去世,每一次,都是小野哥在保護她。
她都知道的,小野哥一直都對她那麼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