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下換小龍不高興了。
“你為什麼不讓我交朋友嗷!”小龍挺起小肚子,叉腰質問祂。
祂垂眸看著才丁點大的小家夥,不懂他的脾氣哪裡來的。
“你不乖了。”
小龍指著祂:“我很乖,是你不乖才對。”
“你不讓我出門,可是小孩子就是喜歡出去玩,你不會養小孩。”
一個牙都沒長齊的小崽子居然敢說他不會養孩子。
除了小龍,天道從來沒有被誰如此指責過,祂沒有動怒,隻是淡淡告訴他,“外麵危險。”
“有什麼危險?”小龍哼哼問,他才不信呢,外麵的哥哥姐姐姨姨伯伯對他都可好了,每次去都會給他準備玩具和零嘴,還有和他差不多大的朋友和他玩。
“你胖了。”祂說。
“嗷!”小龍捏了捏肚子上的肉肉,又“啪啪”拍了兩下,圓滾滾的肚子抖了兩抖。
好像,是胖了。
小龍垂死掙紮般又想,其實隻胖了一點點吧。
他是這麼覺得的。
“快胖成球了。”祂無情戳破小龍的自欺欺人,小龍肉眼可見慌了。
他不要當胖墩,會被人笑話。
這就類似於父母為了不讓孩子晚上亂跑出門,編出一個讓他害怕的怪物來嚇唬他,他就會乖乖鑽進被窩裡睡覺了。
小龍不跑出去了,但是他好無聊,他這個年紀最是好動,喜歡熱鬨,成天跟在天道身後走,祂不說話,他也不好說話,待久了是會悶的。
悶壞的小龍焉頭耷腦,走一步路歎三次氣。
“怎麼了?”祂停下來問。
小龍抬手讓祂不要說話,小臉認真,“我在思考龍生。”
“……”
才破殼多久,就開始考慮這種問題了。
看著他時而蹙眉,時而歎氣,又時而搖頭的晃腦的樣子,祂知道小龍悶壞了,該給他找點事情做。
祂帶他來到星盤前,化出一麵水鏡,水鏡可通天地,見眾生事。
“你就在這裡聽凡人許願,記錄下他們的願望。”
願望,小龍喜歡願望!
他高興地嗷嗷跳了幾下,一屁股坐在水鏡前麵,眼睛隨著水鏡中的畫麵而動。
他看到一位貴婦人在回家的馬車上遭到土匪截殺,動了胎氣,小龍的心情隨著情況愈演愈烈而激動起來,但好在身邊有接生的婆子,婦人平安生下了一個嬰兒,嬰兒哇哇大哭的聲音從水鏡中傳來。
原來人類寶寶哭聲是這樣的啊,小龍寶寶看到那個寶寶脆弱的小模樣,一邊有點心疼她,一邊又為自己自豪。
他出生的時候就沒有哭,特彆的勇敢!
嗷嗚!
但眼前畫麵一轉,那個婦人的寶寶被婆子帶走,和另一個剛出生的寶寶做了調換。
小龍看不懂她們在乾什麼,扯了下天道的衣服,天道耐心為他解釋,小龍聽懂之後著急地站了起來,要衝進水鏡裡,被天道抓住尾巴,拎了起來。
“你要乾什麼?知不知危險?!”
小龍看到水鏡中那個婦人並沒有發現寶寶被調換了,更加心急了,“她們在做壞事,我要去救那個人類寶寶。”
“不行。”
“人的命數從出生那日起便定下了,任何人都不可以擾亂。”
“可是那些人是壞人。”
天道淡淡道:“善惡皆有其命,你不可以沾染他人因果。”
小龍似懂非懂地問:“沾染了會怎麼樣?”
“你會倒大黴。”
小龍愣了愣,看著他撒嬌道:“你幫我嘛。”
“幫不了,這是規矩。”
小龍有點不高興了,問:“誰定的規矩?”
天道不說話了,與此同時小龍也明白了,規矩是祂定的。
為什麼要定這種規矩?為什麼救了人卻要倒黴?為什麼好人要被壞人欺負?為什麼壞人可以享受榮華富貴,好人卻要受罪?
當時的龍寶寶在一個無憂無慮的環境中長大,站在殘酷世界的邊緣,往裡麵偷偷看了一眼,然後就被天道抱走了。
是以很多年後,長大的他終於走出了大人們給他編織的完美童話世界,看到了世界真實的麵目,才知道他也是打破規矩的產物。
他本該永遠破不了殼,在時間長河衝刷下成為一顆不起眼的沙子。
製定規則的人親手打破了規則,下場隻有兩種,要麼完全淩駕於規則之上,什麼事都沒有,要麼就要遭受比常人嚴重千萬倍代價。
他不問,天道也不提,他試探問了,天道也不會告訴他。
永遠不知道,永遠享受天真。
所以他一直對陪在他身邊的每個人懷有深刻的感恩之情。
龍族五百歲成年,因為有他們,他可是足足當了一千兩百年的龍寶寶呢。
*
天道從沒有想過小龍會有離開自己的一天。
隻是下去渡個劫,拿個神位,怎麼就不肯回來呢?
在小龍走後的第一百年,祂隔著水鏡窺視他的生活,看到他過的很開心,似乎完全忘記了祂,祂會罵一句“小白眼狼”,打碎水鏡,然後看著浩渺的星河,陷入長久的沉思。
為什麼不肯回來呢?
因為無色天太冷清嗎?因為祂拘著他不讓他跑出去玩嗎?因為沒有準備他愛吃的點心嗎?還是因為祂太冷淡了,把孩子凍跑了……
祂把小龍住過的地方重新布置了一遍,把他平日裡喜歡玩的玩具拿出來,放在房間各處,然後關上門。
祂隱隱有一份期待,再次打開門的時候,會看到一隻坐在地上玩玩具的小龍,祂對小龍說不要坐在地上,小龍說“好~”,但他不會立刻爬起來,要等祂過去抱起來。
小龍知道祂一定會過去的,就像祂曾經堅信小龍會選擇他。
所以,他為什麼還是走了?
這個問題祂想了很久很久,久到祂累了,想不動了,無色天在某一天悄無聲息地關閉了,祂開始了漫長的沉睡,可能幾百年就醒來,也可能很久都不會再醒來。
漸漸的,眾神記憶裡鮮活可愛的小龍褪色了,他們有很多事情要忙,有信徒的祈禱,有凶獸的作亂,有各種各樣或大或小的麻煩事。
那隻小龍成了神界的傳說,和沉睡的天道一起,停留在了過去的時間中。
時間過了很慢又似乎過的很快,光陰從指縫中溜走,就像風從耳邊擦過,它不會留下足跡,卻會在每個人身上留下歲月的痕跡。
這一天,平靜了許久的神界迎來了一件大事——有人飛升了。
神界多少年了沒有人飛升上來,多少年了啊!
而且此人飛升之時,神界地動山搖,無數霞光穿透雲層,萬古神鐘長鳴,丹鶴化出原型親自去為他引路。
架勢如此之大,眾神都在猜測上來的這位是一個怎樣萬年難得一見的奇才,趕到地方一看,人卻是不見了,隻有丹鶴站在那裡傻笑。
“人呢?”有神仙問:“飛升上來的是誰?”
丹鶴說:“嗷嗚。”
“你嗓子壞了?”
丹鶴搖頭,笑容就沒有從他臉上下去過,“我是說,飛升是的那隻‘嗷嗚’啊。”
“嗷嗚”是……是他!
眾神一驚,隨即大喜,跟丹鶴一樣笑的合不攏嘴,拂衣最先反應過來,往無色天趕去。
果不其然,無色天入口前站著一個頎長的身影。
她就知道,他飛升後拋下所有人就是為了來見祂。
“龍崽兒!”
她一喊,那少年便回頭了,一雙金瞳璀璨如繁星,高馬尾隨著他轉頭的動作輕擺,他已經脫去了孩子的稚氣,有了龍族的恣意之氣,是一個意氣勃發的少年了。
少年一眼便認出了她,親親熱熱地喊她“拂衣姐姐”,如果不是體型不允許,說不定他還會跟小時候那樣撲進她懷裡。
拂衣將他上上下下打量了好幾遍,心情很複雜,既欣慰這孩子長大了,還長的如此出色,又有些酸澀,沒能夠親眼看著他長大。
明明是她照顧了也沒有多久的孩子,怎麼就這麼牽絆人心呢?
“你長大了,”拂衣抹去眼角一滴熱淚。
“我都上千歲了姐姐。”
少年張開懷抱,露出糯米般雪白的牙,笑著問:“要不要抱抱長大後的崽?”
“快點嗷,現在抱的話你就是第一個了,小天都得排你後麵,”少年說話比小時候利索了,卻也更皮了。
拂衣破涕為笑,捏了捏他的臉,就像小時候那樣說他,“你還崽呢?都多大了,當崽的時候沒臉沒皮就算了,長大了還不知羞。”
不過她還是抱住了他,確實,他們分離太久了,所以顯得這個擁抱格外漫長,珍貴。
“對了姐姐,無色天怎麼進不去了?小天出什麼事了?”少年有些擔憂。
拂衣搖頭,讓他不要擔心,他的小天沒什麼事,隻是沉睡了。
拂衣讓少年先跟他走,天道一時半會醒不了,但是少年不肯,他要在這裡等。
他是這麼說的,“我陪陪祂吧,祂陪了我上千年,我也該陪伴著祂。”
拂衣隻好回去了,這之後認識他的,不認識他的神仙接二連三的來找他,有的是敘舊,有的是好奇他這位神界傳說。
據說他是第一條拒絕天道授予神位的龍,膽子太大了,氣性也高,傳言還說他和天道打了一架,把天道打傷了,所以祂才沉睡療養。
小仙童問他是不是真的,少年哭笑不得,神仙也喜歡八卦嗎?
要是小天真要打他,他哪有命活到現在。
“不是啊,”少年蹲下來,牽起小仙童的手,認真告訴他,“天道於我如恩父,如兄長,如老師,祂是我最親近的人之一,我敬祂,愛祂,亦有愧於祂。”
直到他長大了,經曆過很多事,他才明白最後分彆的那天,雪山之上,那深深一眼中蘊含的情緒。
他小時候,真的很不懂事啊,讓那麼多人為他傷心了。
是隻壞崽。
壞崽意識到自己壞了之後,便開始努力修行,他要回去,他有話想對小天說。
他用了五百年,終於攢夠了功德,回到了神界,然後在無色天外等啊等,他感覺無形之中有雙眼睛在看著他,他覺得小天已經醒了,但可能還在生他的氣。
沒關係,他就在外麵等,等到小天願意見他的那天。
無色天終於還是為他打開了。
時隔千年,銀河之間,星盤之旁,再次相見,祂還是那個樣子,而幼龍已經成了少年龍,身量都快趕上祂了。
“你看到我這樣不驚訝嗎?”少年看著祂的眼睛,他特地換了最漂亮的衣服呢。
“有什麼好驚訝,還是那個傻樣。”
“是嘛。”
少年笑的明朗,原來小天還記得他以前的樣子啊。
“跑回來乾什麼?”天道似有不耐煩。
少年卻走過去,像小時候那樣牽住了他的手,這讓本來要轉身的天道頓住了腳步,抬眸看向他,少年的眼睛和幼崽重合了,連笑容都恍如舊時。
“也沒什麼事,就是想你了,你不來找我,我就隻能上來找你了。”
少年撓了撓頭,一副有點想問祂為什麼不來看自己又不敢問的樣子。
天道沉默良久,還是在他之前開口了,“你過的不是很開心嗎。”
“誒。”
少年從這話裡好像知道祂從不出現的原因了。
“小天,謝謝你。”少年說。
天道與他對視,一會後掙開他的手,抬腳向銀河深處走去,“知道了。”
少年趕緊跟上,問祂,“你都不問問我為什麼謝你嗎?”
“知道。”
“誒?”少年不解,拉了拉祂的衣服,“我都沒說呢,你怎麼會知道?”
“知道就是知道。”
有些話,有些事,祂就是知道,隻有小龍不知道。
因為小笨龍長大了也還是大笨龍。
*
少年在神界待了一段時間,主要是在無色天裡麵窩著,以前一個勁要往外麵跑,現在死活要留下,趕都趕不走。
拂衣替管神仙受封事宜的文曲君來詢問封號一事,少年說:“就以前那個吧。”
拂衣:“熙清?”
“對,春日熙熙,清風和穆,是祂撿到我的那天,”少年看向小天,祂沒意見,那就這個了。
“你還記得那天嗎?”少年問。
“問這個乾什麼?”
“你先回答我,還記不記得?”
祂故意說:“不記得。”
“但我記得你。”
祂愕然看向他,卻發現他的神情不似開玩笑。
一段祂都不知道的記憶在他的講述中浮出時間長河。
“在你第一次碰到我的時候,一股力量意外進入了蛋中,我那個時候已經是死去多時的狀態,這股很小的力量讓我短暫地活了過來,但不足夠支撐我複活。”
聽到這裡,祂那張波瀾不驚的臉上已經出現了複雜的神色。
“不是吾救了你,那你是怎麼活過來的?”
少年搖頭,“是你救了我。”
“我那個時候剛有意識,身處黑暗中很害怕,然後我麵前突然亮起白光,光中有一個人影,”少年頓了頓,明亮的眸子看著他,“我覺得祂很親切。”
“我以為人影就是我的父母,我想見到你,於是鉚足了勁想要活過來。”
“所以,是你救了我啊。”
也是你選擇了我,天道默默想。
如果沒有那一天的風,沒有那一天偶然的一眼,沒有那一天鬼使神差的心軟,現在祂身邊的位置會是空蕩蕩,祂會在孤獨中度過過去的千年。
孤獨啊,如果你習慣了它,那麼不管幾千年,還是幾萬年,都是一樣的。
但自從有了小龍的陪伴,祂已經習慣了在身邊多準備一個位置,就算他不在,誰知道下一刻他會不會蹦蹦跳跳跑回來呢。
也習慣了吵吵鬨鬨,嗷嗷嗚嗚的聲音,聽久了其實還怪可愛的。
唯獨再也無法習慣的,是孤獨。
所以啊,其實是你把吾慣壞了。
*
“我走啦,”少年揮手和拂衣告彆,而小天自從他說要走後就沒理過他,也不來送他。
“不再留幾天嗎?”拂衣不舍地問。
少年:“我爹還在等我呢,我不回去他們到時候要打上來了。”
拂衣麵露不悅之色,“早說了那群人不是好人,動不動就打打殺殺,虧得你沒被他們養歪。”
少年想到他的爹爹們現在應該在磨刀準備上來殺神了,心有戚戚,吐吐舌頭,“就當他們老當益壯吧。”
拂衣還要說什麼,少年拿過拂衣手裡的包袱,朝天梯邊笑邊跑,“走啦走啦,姐姐再見。”
拂衣再也抓不住長大的他了,小時候一彎腰就能抱起來的孩子,現在她用全力都追不上他了,隻能看著他的背影越來越遠,越來越遠。
她大聲問:“龍崽兒!你下次什麼時候回來?”
“等桃子吃完就回來啦!”少年拍了拍包袱,隨後從天梯上瀟灑一躍。
他就這麼走了。
過了良久,拂衣還站在原地,望著天梯方向,她歎了口氣,露出一個無奈的笑容。
“早知道就少給他裝幾個桃子了。”
“您說是吧。”
回應她的,是一道輕柔的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