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國公府,五少奶奶院。
睡蓮匆匆趕到此,見眾仆婦神色緊張,端著熱水進出,還好銅盆裡殘水的顏色不是紅色,睡蓮心下稍定。
“娘!”朱砂牽著小子龍迎出來,小子龍又是委屈,又是膽怯,他很想衝過抱著母親的大腿求安慰,求虎摸,可是又怕睡蓮責備他惹是生非,因此心裡很是糾結。
睡蓮走過去摸了摸小子龍的頭,輕聲道:“不是你的錯,娘不怪你,乖乖和朱砂先回去,娘要留在這裡陪十小姨。”
看著朱砂臉頰上淡淡的小孩子指印,便知是大少爺兩個兒子打的了,睡蓮吩咐添炭,“去找五姑太太的陪嫁丫鬟討一頂幃帽來給朱砂戴上。”
“是。”添炭應下,朱砂有些擔心說道:“奴婢和小世子先回去,這國公府太過複雜,萬一——。”
睡蓮低聲道:“無妨的,你臉上有傷,搞不好會被人詬病說我們是來興師問罪的,你隻管回去,把權嬤嬤她們換過來,權嬤嬤是宮裡頭的司藥女官,說不定能幫上忙,還有,你趕緊吩咐人……。”
睡蓮如此這般吩咐下去,朱砂頓時明白了,當即戴上添炭尋來的幃帽,抱著依依不舍的小子龍離開。
睡蓮剛一進屋,迎麵一個哭成一鍋粥的管事媽媽,此人就是楊媽媽,慧蓮的奶娘,也是已故五夫人楊氏的陪嫁丫鬟。
那楊媽媽哭道:“順平侯夫人,您可要為您親妹子做主啊!我們家小姐金玉般嬌養的人兒,我年輕時給她喂奶,連拍奶嗝都不敢大力拍,如今倒好,整日受夾板氣還不說,懷著身孕被推下湖水,生死未卜啊!嗚嗚,若小姐有了什麼三長兩短的,我也不活了!”
楊媽媽的聲音很有穿透力,睡蓮被她哭得腦仁疼,就在此時,一個秀美的丫鬟端著粉彩茶盞而來,恭恭敬敬的遞給睡蓮,“太醫馬上就來了,還請侯夫人稍安勿躁,先喝杯甘露茶歇歇。”
睡蓮疾走了一陣,此刻又被楊媽媽哭得七上八下,正想喝杯茶定定神,可目光落在遞送茶盞的那雙纖纖玉手上戴著的蜜蠟佛珠上,都說千年琥珀、萬年蜜蠟,睡蓮見過寶貝無數,一看便知這串蜜蠟佛珠價值不菲,成色和以前祖母顏老太太戴的那串有些相似,絕非房裡一個丫鬟能擁有的寶物。
心中警鈴大作,再打量這人的容貌裝束,一張秀麗清純的瓜子臉,梳著尋常丫鬟樣式的雙丫髻,用紅緞帶紮束,耳垂上戴著燈籠墜子,穿的卻是一身楊柳青素絹對襟褙子,月白色馬麵裙,裙角還飾著八寶瓔珞裙襴。
今日太夫人宴請上伺候的丫鬟都在外麵罩上一件簇新的大紅比甲,很是喜慶齊整,而這位的穿衣打扮言談氣質非主非仆、不像開了臉的通房,也不像是侍妾,睡蓮感覺不倫不類,可周圍的人卻司空見慣似的不發一言。
睡蓮收回了手,端坐在玫瑰椅上,問道:“你是何人?”
“我——。”那佳人端著茶杯的手一顫,一排貝齒輕輕咬了咬殷紅的下唇,低聲道:“奴婢叫做明珠,是伺候在五少爺內書房伺候筆墨的。”
所謂在內書房伺候筆墨,是委婉含蓄的說法,實則就是夫人進門之前,由長輩出麵開了臉的通房丫頭,其含義不在伺候筆墨,而是伺候床榻,而這位明珠姑娘,是太夫人賜給五少爺的。
慧蓮有時和玫兒、睡蓮抱怨太夫人偏心大哥大嫂,卻從未提過房裡這位地位特殊通房丫頭之事,一來這種事不好說起,二來慧蓮好麵子,自己對一個丫鬟束手無策、敬而遠之絕對不是有臉麵的事情。
這時在一旁嚎哭的楊媽媽止了淚,憤然指著明珠的鼻子罵道:“你這個小娼婦!整天挑唆著太夫人敲打我們家小姐!還想停了避子湯生兒子!這會子見小姐落水傷了胎氣,就故意裝好人端茶遞水來慪我們小姐!做你娘的千秋大夢去!我們小姐福大命大,定會母子平安!”
言罷,楊媽媽就要過來撕扯明珠。睡蓮對添炭使了個眼色,添炭以前是獵戶出身,很有一把力氣,她從後麵縛住楊媽媽的胳膊,將其拖到耳房去了。
睡蓮看見明珠眼裡瞬間露出有些失望的表情,心中冷笑一聲,對慧蓮的陪嫁丫鬟侍琴、侍棋說道:“楊媽媽因你們夫人遇險,此刻生死未卜,這會子急瘋癲了,趕緊灌一副安神湯下去,莫要耽誤了。”
“是。”侍琴應聲道,忙命人下去將現成的藥丸用開水化開,一口氣化了兩個藥丸,楊媽媽估計明日下午才會醒了。
乘著混亂的當頭,侍琴悄聲提醒睡蓮,“她是太夫人給的。”
睡蓮也猜的□不離十,暗歎楊媽媽關心則亂,被明珠激一激就上了當,大罵明珠是“小娼婦”,莫說明珠是身世清白的家奴,即使太夫人真的給五少爺塞進一個娼婦做通房,這話不能說出口。
單單被慧蓮的奶娘罵為“小娼婦”這一條,明珠也會輕而易舉的在太夫人麵前上眼藥,編排慧蓮的不是。
明珠跪在地上,手中的茶盞高高舉過頭頂,紋絲不動,似乎受了莫大的委屈,眼眶含著淚,晶瑩的淚水似墜非墜,真是我見猶憐。
睡蓮暗歎,這是個人精啊,臥榻之側睡著這種心機頗深的女人,難怪慧蓮總是心事重重的樣子。
從楊媽媽和侍琴的話語來看,明珠是太夫人給的,看這個樣子,也十分得五少爺寵愛,明珠時常去太夫人那裡上眼藥,慧蓮嫁來國公府三年始有孕——由此可以推斷,太夫人雖然總是拿捏慧蓮這個重孫媳婦,甚至安插明珠這個眼線監視慧蓮,可她不是個老糊塗的,一直沒有停明珠的避子藥,鬨出庶子生在嫡子之前這種笑話來。
念於此,睡蓮心裡有了分寸,她命添炭接過明珠茶盞,擱在一旁不飲,喝的是侍琴奉的茶。
侍琴知道睡蓮的嗜好,泡的是武夷山大紅袍,睡蓮喝了半盞,瞥了依舊跪著的明珠一眼,故意納悶道:“咦,你怎麼還不起來?”
明珠低頭道:“沒得到侯夫人的恩準,奴婢不敢擅自起來。”
睡蓮又是一愣,問道:“是誰叫你跪下的?”
明珠滿頭霧水,搞不清這位侯夫人為何追問這種無關緊要的事情,難道剛才楊媽媽罵人的一幕她沒看在眼裡?
小白花的淚腺都比尋常人發達,明珠眼淚又湧上來,如斷線的珍珠似的從眼眶滾落而下,就是哭,也哭的好看極了。
明珠哽咽道:“方才——方才楊媽媽嗬斥奴婢,奴婢嚇得就跪下了。”
“哦。”睡蓮像是剛想明白過來,隨口問道,“你既是內書房伺候的人,這會子不在書房伺候,來夫人房裡做什麼?”
明珠忙說道:“奴婢聽說夫人落水,擔心這裡缺人手,故來幫忙尋醫熬藥搭把手。”
“幫忙?這一屋子的人,還需要貼身伺候少爺的人跑過來幫忙?”睡蓮緩緩搖頭,恨鐵不成鋼的歎道:“也是我妹子沒用,不會理家,她倒下了,身邊的人沒頭蒼蠅似的到處亂竄,這會子連太醫都沒請來,倒需要一個通房過來主持大局。”
此話一出,明珠冷汗直冒,忙說道:“侯夫人誤會了,奴婢那裡有資格主持大局,奴婢——奴婢隻是給侯夫人端茶遞水,幫忙招呼——。”
睡蓮眉頭一蹙,添炭是個聰明的,立刻領會了主子的意思,就是想儘辦法把明珠往歪路上引,給她口上無禮的帽子。
於是添炭站出來借著明珠的話頭,大聲嗬斥道:“胡說八道,我們夫人貴為一品侯夫人,來往的都是有身份的貴婦!一個房裡人有什麼資格招呼我們夫人?!你好大的膽子,敢和堂堂一品夫人平起平坐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