喧鬨半日的瀾園逐漸恢複寧靜。
阮時意被徐赫纏得抽不開身, 隻好讓於嫻帶人恭送洪朗然父子離開。
以前“被狗啃”、“夜間到群院私會”、“夜市陋巷約會”、“下雨同坐馬車”、“秋遊北山後登門喝湯”等等引人遐思或令人非議的事件,皆因撲塑迷離而顯似是而非。
但今日,瀾園中人已確認某些重要且確切的“事實”。
——“書畫先生”大清早由於嬤嬤親送、翻牆出瀾園時, 而徹夜未回寢居的“阮姑娘”卻晨間沐浴……
——曾對“阮姑娘”頻頻示好的洪大公子當街吃飛醋,對“書畫先生”進行圍追堵截。未料這位堂堂禦廷內位副指揮使, 被對方一拳打暈。
——愛子心切的洪大將軍聞訊趕來,企圖扭斷“書畫先生”的脖子為兒子複仇, 遭阮姑娘怒而喝止。
——三人在偏廳密談後,洪大將軍萎靡不振、兩眼通紅,留下一千兩紋銀“賠罪”, 與洪大公子黯然告辭;“阮姑娘”連送貴客出門的禮貌也欠奉, 親扶“書畫先生”回客院歇息……
嘖嘖嘖, 證據確鑿,二人奸情大白於天下。
對此,瀾園上下均閉口不談, 又一副了然於胸的神色, 忙活之餘, 不時窺探專門為阿六和雙犬辟出的小客院。
客院內, 牆壁和樹木布滿狗爪印和牙印子,分外滑稽。
東麵廂房犬吠聲不斷,雙犬興奮撲騰,來回亂轉, 舞成兩團灰影。
當徐赫由阮時意攙扶落座, 接過阿六捧來的熱茶, 問起孩子近況,雙犬如邀寵般直撲而來,重重拍在他傷處,痛得他嗷嗷出聲。
他苦笑著騰出右手,輪流撫摸狗頭,聽完阿六彙報,欣慰一笑,示意他們到外頭玩耍。
簡樸無任何雜物的臥房內,僅剩夫妻二人四目相對。
阮時意退開數步,俏臉緊繃,冷聲道:“人儘皆知,滿意了嗎?”
“我……我也沒想過洪家那對父子就在外頭啊!”徐赫委屈,“你以為我樂意被他們輪流揍?死黑炭頭!下手狠成那樣!”
“你倆往時沒少動真格,不見你這麼怕疼的!”
“以前是以前,我比你大七歲,自是要維持頂天立地、百折不撓的剛毅形象,打碎了牙也得往肚子裡咽!現下嘛……誰不知徐太夫人仁慈心軟,故作堅強已無用處,愛哭的孩子有糖吃……嘿嘿!”
“你倒肯說真話了?滑頭!”
徐赫拉過她的手,覆向自己臉額腫起的新傷,“是真的痛!我肩膀骨頭估計都裂了……唉!不信你摸摸,一定裂了!”
阮時意已習慣他沒皮沒臉借機揩油,“老洪答應替咱們保密,你何故又跑去招惹他?出廳前還挨兩下,自作自受!”
“你和玉莧……於嬤嬤說話時,他喃喃自語,說為何返老還童的好事,他沒撈上。我隨口說了句,‘什麼叫神仙眷侶,知道不?’……這家夥,反手給了我一拳!去他奶奶的!還朝我臉上招呼!下回我定要狂揍他兒子!”
阮時意暗笑:“打不過老子,找小的晦氣!您可真有出息!”
“切!”徐赫不以為然,“我年輕力壯,跑去毆打那老骨頭,豈不遭人恥笑?”
阮時意懶得戳穿他,柔聲道:“你甭往心裡去……彆看老洪嘴上嚷嚷要將你‘剁成肉醬、挫骨揚灰’,可當年聽聞你墮崖無生還跡象時,除了咱們徐家人,最難過的要數他了……
“多年來,他對我窮追不舍,可我心裡清楚,他一則放不下年少執念,二則有替你照顧我的意思,他雖口不擇言、脾氣暴躁,卻是重情重義、信得過的老朋友。”
徐赫輕撫她柔軟細膩的手,悄然與她十指相扣,默然半晌,悶聲道:“我懂。”
眾所周知,洪朗然和徐赫自幼相熟,與阮時意亦然。
洪朗然心裡喜歡阮時意,奈何阮時意不過金釵之年,他沒敢表露;誰知轉過頭,他的好哥們、書畫界小有名氣的徐三公子,已堂而皇之到阮家拜師,悄悄把他的心上人偷走了……他生氣惱怒,終歸承認,他們天造地設。
洪朗然真正恨徐赫的,不是他搶走了意中人,而是搶走了卻沒能待她千般寵愛,更遠走他方,害她從受人嗬護的嬌花,硬生生活成為徐家遮蔭的大樹。
如今得知,徐赫劫後歸來,早年之事另有苦衷,且心心念念的“小阮”以另一身份存活於世……洪朗然再執拗,也是時候解開心結。
阮時意確信,他自有分寸。
徐赫顯然與她在想同一樁事,笑哼哼地道:“這下,他大概抹不開老臉來纏你這小姑娘,也該管好他家的小硯台吧?”
“什麼‘小硯台’?”阮時意一頭霧水。
“我懶記那幫小子叫啥名字!老洪他兒子送了你硯台,我就管他叫小硯台了!”
阮時意忍笑道:“那幫小子?還有誰?”
“藍家的長孫!”
“那……您給藍大公子,取了什麼綽號?”
徐赫得意而笑:“小甜糕。”
“……”
阮時意因徐晟與藍豫立交好,私心也將其視為孫兒,一直愛護有加。
聞徐赫之言,她勉強記起有一次被徐赫堵在巷裡,藍曦芸追過來,聲稱兄長沒好意思親手送贈小甜糕雲雲。
嗬,徐醋壇子記到現在!
阮時意一本正經附和:“這綽號還挺貼切,往後我當麵喚他‘小甜糕’好了!”
“你敢?”
徐赫磨牙吮血,一把將她拉到腿上。
阮時意臉頰緋霞蔓延,推了兩下沒退開,又恐用力時碰到他的傷,低聲警告:“還沒鬨夠?”
徐赫嘴唇微張,正欲開口,忽聞院外有人大聲叫道:“姑娘!首輔大人和大公子到訪!”
阮時意連忙掙紮而起,整理衣袍,遲疑片晌,小聲問:“既然連老洪也知曉內情,要不……你出去見見兒孫?”
徐赫眼底迸濺欣喜,又瞬即暗淡下去。
一身的傷,狼狽不堪。
外加禦前抬頭不見低頭見,萬一失了分寸……
他暗地歎了口氣,緩緩搖頭:“目下,還不是時候。”
*****
一盞茶時分後,阮時意步伐匆匆,踏入茶香繚繞的偏廳。
徐明禮和徐晟慌忙起身,容色透著不言而喻的古怪。
外界相傳洪大將軍父子與“阮姑娘”的情郎起了爭執,不惜親自下場,直至“阮姑娘”出門乾預才勉強平息。
徐明禮深覺此事大有蹊蹺,一接到消息,立即找來徐晟,快馬加鞭趕到瀾園。
見母親發型隨意、裙裳搭配不倫不類,但神情端肅,並無不妥之處,他才稍稍放下心頭大石。
屏退閒雜仆役,他不好張口問爭風吃醋的風流韻事,決意先談正經事。
“母親,前任吏部尚書齊穆,原定安排在十一月下旬問斬,但他為保幼子,曾暗示尚有未落網者,結果……昨夜忽然心絞痛,猝死獄中……”
阮時意秀眉一挑:“哦?”
“太醫連夜查核,查不出所以然,便如您當時那般……說不定,有人生怕夜長夢多,下毒滅了口?”
阮時意早猜出另有一位幕後操縱者逍遙法外,並未流露驚訝。
徐家人近兩年樹大招風,無意間擋了人家的道,被視為眼中釘、心中刺,也在所難免。
欲置他們於死地的,更有可能為官商勾結的勢力。
徐明禮談論完對未明局勢的推測後,借口要出門解手,看似不經意向徐晟打了個眼色。
徐晟頓時尷尬。
他當然明白,他那老成持重的首輔爹,沒好意思問年輕祖母有關“情郎”的桃色傳聞,打算利用他的“天真無邪、童言無忌”來旁敲側擊。
然而,徐晟不必多問,已猜出和洪軒大打出手的人是誰,兼之他早答應阮時意保守秘密,何必假惺惺試探?
等徐明禮大步出門後,阮時意笑問:“晟兒,你爹讓你從我這兒探聽什麼呢?”
“……這,您看啊!上午瀾園發生那麼大的事兒,父親肯定是關心您的安危,又抹不開麵子……您說,我該怎樣回他呢?”
“你就說,你問過,可我老人家……心情不悅,一個字也沒說。”
徐晟撓頭:“有比這更敷衍的答案麼?”
“那你讓我怎麼回答你?我在瀾園花天酒地、夜夜笙歌、風流快活?”
“嗬……您說笑了!不過,有件事,”徐晟躊躇,“孫兒不確定您是否知情。”
“有話就說,你不說,我哪兒曉得自己知不知情!”
阮時意端起杯盞,淺抿一口茶,心下暗忖:徐家老中青三代,真是難伺候極了!
“我在宮裡遇見先生,他居然裝作沒瞧見我!”
“什麼!”
阮時意手一抖,青瓷盞險些脫手,儘管勉強穩住了,仍無可避免地在素白羅裙上灑了幾滴茶湯。
“他沒告訴您?”徐晟咂舌。
阮時意心底騰起一股涼意。
她大致明了,何以徐赫口風如此之緊。
深吸一口氣,她直視長孫,語氣凝重且不容回絕:“此事不得對外宣揚,如他假裝不認識你,你也彆去管他。”
“是,”徐晟點頭,複問,“阿六和狗狗呢?我想跟他們玩會兒……”
“不許,”阮時意驀然站起,眉宇間似結了一層霜,淡聲道,“我還有事,你們爺兒倆自便。”
說罷,自行邁步出廳,直向客院走去。
徐晟哭喪著臉——自家祖母丟下他們父子,公然跑去會情郎!
果然,他要失寵了!
*****
午後陽光從窗格漏入,遊蕩在半空的微塵被染成無數碎金,為靜謐房中添了一絲活躍氣息。
徐赫懶懶靠在廂房床榻上,閉眼靜聽犬吠聲時遠時近,始終未能聽出任何子孫的交談聲。
真傻!他曾千叮萬囑,讓阮時意給阿六和雙犬安排最角落的小院,豈能癡心妄想徐明禮父子會閒逛至此?
一夜未合眼,他困頓不堪,忍著肩頭劇痛換了個姿勢,迷迷糊糊間,隱隱聽見遠處輕微腳步聲行近。
來者進院後,竟從內上閂。
徐赫瞬間全醒,細聽對方步伐輕靈,非習武者,房門已被人用力推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