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時剛過,毛頭從午睡中蘇醒, 以肉嘟嘟的小手搓揉惺忪睡目, 鬨著要繼續打雪仗。
阮時意生怕他玩過頭著涼,忙催徐晟帶回首輔府。
沐浴後的徐赫已換過一襲水青緞袍, 依依不舍送毛頭出門。
行至二門時,他終歸覺不宜公然出現在街坊鄰裡眼前,停下步伐,彎下腰,從懷中摸出一物, 雙手微顫著塞給毛頭。
一串由紅繩綁紮的銅錢。
正麵刻著 “萬歲千秋”、“去殃除凶”、“斬妖辟邪”等字眼, 背麵則為龍鳳、雙魚、龜蛇的圖案,紅繩將七個銅錢綁成龍形,正是徐家獨有的結繩方式。
毛頭大眼睛微亮, 似被思憶觸動, 突然哇地哭出來了。
阮時意和徐赫大急,連聲追問:“毛頭,沒事吧?哪裡不舒服?”
“嗚嗚……”毛頭抱住徐晟的大腿,眼淚鼻涕全往剛換的衣袍上蹭,“我要奶奶!我要奶奶!哇……是不是爹爹把毛頭的糖送人了?奶奶不要毛頭了?”
阮時意心頭大震, 不由自主淚目。
以往新春佳節, 她總給每個兒孫編同樣的款式。
五歲的毛頭已有記憶,乍見徐赫編織的這一串壓歲錢, 自然而然想起她這消失日久的祖母, 悲從中來, 哭得聲嘶力竭。
徐赫對小孫子的反應始料未及,登時手足無措。
試圖先拿走讓他哭泣的錢串,偏生他死死攥在手上,死活不肯給。
一群人圍著哄了好一陣,待阿六從竹筒裡倒出一顆杏子飴,才讓毛頭止淚,破涕為笑。
徐晟細辨繩結,暗覺與阮時意所編的基本一致,精美程度略減,隻道“先生”從祖母處學來。
見“未來繼祖父”滿臉沮喪,想必悉心準備禮物討孩子歡心,一送出手便遇挫……徐晟心裡同情,又過意不去。
他靈機一動,先安撫好毛頭,對“先生”歉然解釋了來由,又提起晚上在鬆鶴樓與友人小聚,想邀上先生同去,請務必賞光雲雲。
徐赫微愣,下意識望向阮時意,想征詢她的意思。
阮時意總覺長孫古裡古怪,疑心他又打算折騰新花樣。
但她沒法當眾攔截“先生”赴會。
麵對徐赫的眼神相詢,她唯有裝作視若無睹。
平心而論,徐赫對自家長孫的率直可愛很是歡喜,眼看妻子沒阻撓之意,遂欣然答允。
徐晟目睹“先生”對祖母“異常尊重”且“言聽計從”,狹長眼角眯出得意的笑,如一隻狡猾的狐狸。
*****
是夜,阮時意獨坐書閣,按捺煩躁不安的心,細閱書畫盛會賓客名單。
與此前搜集疑似收藏晴嵐圖的人選認真比對,她發現,當中三人均接受邀請。
其中,有一位以臨摹“探微先生”畫作聞名的畫師。
那人自身倒沒畫過幾幅有名的畫作,但極其愛研究徐赫的山水,十年前進入翰林畫院,曾把皇帝收藏的真跡全數複製過一遍。
然則他隻愛臨摹,不受皇帝待見,離宮後不惜輾轉各地,專程跑到藏有徐赫作品的府邸當清客,甚至幫不少人揪出過贗品。
阮時意自覺,即便此人無能力奪得某一段晴嵐圖,也應當知曉下落。
估算著已到戌時正點,她行至東窗,遠眺折蘭苑幽暗無光,料想徐赫尚未歸來,惴惴之情隨夜色降臨而深濃。
她在憂慮什麼?
怕長孫把自己的親祖父拐賣了?怕徐晟的哥們藍豫立把姚統領也帶來?怕那倆體溫冰涼的大男人互相觸摸……?
停!停!停!越來越離譜了!
阮時意沒來由記起“雁族女王派人追捕美男子用於吸血”的傳聞,仿佛徐赫一旦離開翰林畫院、瀾園或她的視線範圍,便容易暴露秘密、陷入危機。
對應白日徐晟那家夥各種反常表現,阮時意大致推斷,那孩子在測試徐赫的廚藝和武功。
特地把人叫到鬆鶴樓,想要……考量“先生”的酒量和酒品吧?
她深知酒能讓人褪下偽裝,表麵看似朗月清風者,有的喝完倒頭便睡,有的則酒後狂躁,更有人鬱鬱寡歡……
徐晟那傻小子,該不會想和哥們一起灌嘴徐赫,想看他皮囊之下藏著的心吧?
如若是那樣……麻煩大了!
阮時意後知後覺,連忙喚上侍婢,借查賬之名,直奔兩條街以外的鬆鶴樓。
昔年夫妻間小酌,她多喝兩杯便醉態可掬;而徐赫天生酒量極好,無論喝多少,從無真正醉倒之時。
除非像上回聽聞她“去世”,悲痛欲絕,酒入愁腸,但還能鎮定作畫,並尋到歸家之路。
最怕他醺醺然意氣風發,徑直那筆在牆上肆意揮灑……
萬一這回順手題了“徐探微”三字,該如何解釋?
徐晟尚在孝中,倘若單純與朋友議事、吃頓飯倒還說得過去,如被逮住飲酒作樂,隻怕遭人詬病,說他不孝。
鬆鶴樓一如往常琴音繚繞,杯盞碰撞聲交織談笑聲與勸酒聲。
興許因徐晟等人在樓上雅間,掌櫃見阮時意驟然現身,並無驚訝,配合遵照她的吩咐拿出賬目核對,又禮貌“提醒”她,大公子在樓上與朋友商量要事,並強調“全是男的”。
阮時意啼笑皆非。
她和徐晟的關係,一向被傳得汙七八糟的,哪怕徐晟多次公開說二人是“兄妹”,仍被部分人理解為小情侶。
掌櫃認定,她誤會徐晟花天酒地、前來“捉奸”,才說出那番言論?
既然如此,她借此上樓,一探究竟又何妨?
沿走廊步往儘頭的雅間,豪飲聲不斷。
“大公子。”阮時意清冷嗓音透過繡屏,令內裡歡笑聲為之一凝。
“阮姑娘?”藍家兄弟中有兩人齊聲發問。
阮時意聽見熟人不少,更是毫不顧忌挪步入內。
*****
燈影幢幢,裡頭環坐著徐赫、徐晟、藍豫立及兩個弟弟,還有五名年齡相仿的官家子弟,各人食案已是殘羹冷炙。
徐赫靜坐角落,水青緞袍雅潔,神態如常,骨節分明的手端著一銅爵,饒有趣味地打量她。
他當然猜出她為何到此。
餘人或起身執禮,或笑臉相迎。
徐晟正喝得興起,對上祖母淡漠的美眸,酒意立時退了三分。
他嘴裡嘀咕:“好啦好啦!不鬨啦!我回去就是!你們幾個慢慢喝!這頓算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