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裡,她卻時常入夢。
剛開始,夢見自己再次老去,甚至比以前更滄桑。
滿臉皺紋,頭發花白,走路趔趄,瘦骨嶙峋,一隻腳已跨入棺材。
而他,歸來仍是朗朗昭昭的俊美青年。
後來,她又夢見他因雙犬暴露服食冰蓮花的秘密,被姚廷玉抓去獻給雁族女王吸血。
女王長了與夏纖絡的妖媚麵容,將他摁進溫泉裡洗了花瓣浴,又進行一係列神秘儀式。
目睹徐赫頸脖遭人割破、鮮血淋漓時,阮時意嚇醒了,臉上濕漉漉的,滿麵淚痕。
她知道是夢。
是一場融入了眾多不安因素的夢。
他會平安無事,一定會的。
冷靜下來,真正令她震驚惶惑的是——她的心態變化太快。
二人分開大半生,重逢後本就聚少離多,她也早習慣自由過活。
可這次,她常為他的安危而憂心忡忡,乃至時日越長,越發寢食難安。
歸根結底,她必須承認一事——某種程度上,她動搖了。
他,很可能要得逞。
三月下旬的某個黃昏,阮時意從城南集賢齋挑了些畫具,乘坐馬車返回瀾園。
行至半路,忽覺車速漸緩,再走上一段路,時有停滯,人聲愈發鼎沸。
她挽簾而觀,但見前方車馬嗔咽,行人如潮湧,似在圍觀什麼。
身後的車馬則不斷催促,驚歎聲、叫嚷聲、議論聲……鬨成撕扯不開的一片。
阮時意乍然聽見兩三聲犬吠,心下一跳,催靜影前去一探究竟。
半盞茶時分後,靜影笑嘻嘻回稟:“姑娘,阿六和大毛二毛回京了!”
“那……先生呢?”她顧不上避嫌與羞澀,急於詢問徐赫下落,當即脫口而出。
靜影茫然:“隻看到孩子和狗。”
阮時意心驚肉跳,輕提羅裙徑直跳下車,穿過食店、麵攤、茶館門前的座椅,往看熱鬨的人群中擠去,方知大夥兒因何而驚歎。
一輛四周與車頂“種”滿了各色鮮花的馬車,以及一輛裝滿奇花異草的板車。
馬車前後左右及上方的木板外,以層層木架子裝載泥土,栽種著牡丹、芍藥、玉蘭、海棠、、杜鵑、山茶、桃、李、杏、蘭、鳳仙等色彩明豔、千姿百態的春夏花卉。
有開得正盛的,有含苞待放的,絕大部分鮮活之極,密密層層,香氣繚繞。
而板車上同樣載滿花木,多半為低矮樹樁,適合做盆景,姿態各異,奇趣多彩。
阿六和車夫滿頭大汗,忙於請擋道者稍作回避,好讓兩輛花車緩慢通行。
路人交頭接耳,指手畫腳;不少愛花女子聞訊趕來,豔羨驚歎聲此起彼伏。
“能搜尋到幾個品種已非易事!居然集齊了如此之多!”
“是啊!不曉得哪家王公子弟在舉辦花會?從未耳聞……”
“愛花的……也許是某位公主或郡主?”
“可這車分明往城東方向!應為富裕商家?”
“哎呀呀!這牡丹實在美得高貴!蘭花幽香醉人!”
“大小珍稀花木搭配,太賞心悅目了吧?是誰想出這妙法保持新鮮?”
阮時意尚未擠出人堆,大毛二毛已在車內蹦躂。
阿六不得不回身製止,扭頭一看,喜道:“嬸……姐姐怎麼在這兒?”
“你這是……?”
“啊?叔叔在山裡親手給您挖了好多花,養在車上,命我安全無虞地送入瀾園。沒想到……一進城,被人堵了!”
此言一出,近百名圍觀者嘩然。
他們乍見阮時意衣飾樸素,隻當是尋常姑娘家,細看她容色絕俗,對上此道的方向,隱約猜出為何人。
阮時意懶理爭論聲,直言問道:“他人呢?”
“說要去取點東西……估計人多,害羞。”
阮時意心中稍稍安定,嘴角微微勾起一抹笑弧。
她變回“阮姑娘”後,不論處理徐家生意或義善堂事務,大多維持低調,儘量不惹人注目。
如今徐赫給她整了滿滿兩大車錦繡繁花,可謂羨煞一眾少女。
為免招來羨慕嫉妒恨,她得趕緊撤離。
幾經周折,花車穿行於長街,被眾仆役小心翼翼抬進瀾園大門,最終安置在後花園空曠處。
夕陽柔光下,剛噴上水的花兒更顯嬌豔欲滴。
阮時意圍著花車慢悠悠轉了兩圈,興許是花香過分甜膩,使得她眉眼逐漸漫上甜絲絲的蜜意。
祖父最擅畫花鳥,她自幼受熏陶,也愛極了各類花兒。
徐赫素來不喜高調顯擺,以眼下境況更不會冒進,今日鬨得半城矚目,想必並非存心。
好好的,送她花兒,意欲何為?
或許,目的不止一個?
她見幾枝碧玉蘭開得極美,挺秀清雅,香氣馥鬱,喚丫鬟拿剪刀采下插瓶裡,不料無人回應。
……?人呢?
她正欲回頭,後方忽然傳來微不可察的腳步聲。
緊接著,腰上多了一結實的手臂,後背也被硬朗軀體包裹。
那溫和低醇如濃酒的熟悉嗓音,伴隨溫熱氣息,如柔柔花瓣落向她的耳廓。
“阮阮,且容我……放肆一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