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章 第九十六章(2 / 2)

徐赫無端憶及去年在集賢齋重逢的那一幕。

那時他正忙於挑選墨錠,忽聽女子交談聲,其中一句“彆胡扯”,像極了“亡妻”的嗓音。

於是,他不經意抬頭。

她立於門口,逆著耀眼金芒,嫩膚傾雪,嬌顏如花,活脫脫便是新婚燕爾時的模樣。

然則那苗條身段、少女清雅的裝束警醒了他——他的妻不可能這般嬌嫩,也不再是少艾模樣。

後來在城南的書畫院內重逢,他幾乎不敢多看她一眼,尤其聽聞她自稱“徐太夫人助養的孤女”。

多虧他傷痛後念及細節,察覺她的細微反應,才不至於硬生生錯過她、錯過這個家。

回首她的一次又一次將他推開,過後一次又一次心軟,恍然如夢。

“口是心非的小老太婆……”

把“欲拒還迎”詮釋到了極致。

他偷偷捏了捏她秀鼻,心滿意足擁緊她。

迷迷糊糊重新入夢,不知過了多久,院落內仆役四下走動聲驚醒了二人。

從晨光透窗的明亮程度判斷,此時估摸著為卯初,緣何動靜如此之大?

阮時意揉著惺忪睡目,伸手捂住打哈欠的嘴。

門外傳來沉碧的聲音:“姑娘,大人捎來消息,說是……聖上今早將派人交還《萬山晴嵐圖》,您是否該稍作準備?”

徐赫微驚,正欲下床穿衣,被阮時意一把拉住。

“外頭人來人往,你如何掩人耳目?”

“總好過她們進屋見了這、這樣子吧?”他偷瞄她光潔如玉的肩頸。

阮時意把他拽回,繞過他下地,將掉落一地的袍裳拋至帳內,自顧取了新中單穿好,方喚道:“沉碧,將洗漱用具放屋裡即可。”

她想著先把人叫進來,再找個借口讓丫鬟們去忙活彆的,好讓徐赫伺機溜走。

未料,沉碧推門,與靜影端來兩盆水、兩份軟巾、青鹽、小刷,還不忘取來一套新淨整潔的男子青袍、白玉冠、玉帶等物,無一不全。

“……”

阮時意隻想捂臉。

靜影、沉碧放下諸物,訕訕等待她的吩咐。

她擺了擺手,極力以平靜語調讓她們先忙彆的。

徐赫聽房內無甚動靜,探頭張望,乍見自己的衣物俱在,老臉或多或少有點灼燒感。

“欸……我夜裡過來,必然驚動靜影。可那孩子未免太耿直了些。”

他搖頭歎息,躡手躡腳披衣穿鞋。

“還好意思說!”

阮時意白了他一眼,匆忙洗臉漱口,自行綰了個簡單大方的發髻,換過淡青羅裙,先行出屋,到小膳廳用早食,把他晾在一邊。

半個時辰後,徐明禮特意在早朝結束時快馬加鞭趕回府,帶領徐家上下,在大門外跪迎祖輩名作。

皇帝派出阮思彥、傅元贇這兩位翰林畫院正副使作代表,由洪軒親領一隊內衛,及百名禁衛,浩浩蕩蕩護送《萬山晴嵐圖》歸府。

洪軒一身甲衣,如往常剛健威猛又不乏溫雅。

他許久未在阮時意前露麵,當下人多嘴雜,隻微微向她頷首致意。

內侍官宣讀賜還晴嵐圖的旨意後,徐明禮等人恭恭敬敬接過聖旨及五個卷軸,表現出激動萬分、感恩戴德狀,盛情邀請眾官員入內奉茶。

阮思彥謙遜客套一番,順著外甥之意,率領餘人,闊步跨進首輔府。

他本就身形頎長精勁,此番雖著繁複緋色官服,仍掩不住清心寡欲的純粹,與孤傲高潔的深邃。

“聖上早已頒布諭令,命大宣境內藏有晴嵐圖最後一卷者將此畫作交還,然而……一個月過去,暫無音訊……”他深深歎了口氣,“以老夫看,此畫若非落在異國異族之手,怕是已……”

徐明禮兄妹三人均麵露憂傷,徐赫夫婦並立於徐晟、毛頭等孫輩之側,聞言同時蹙眉。

阮思彥軟言安撫了兩句,視線掃向竭力裝低調的徐待詔時,眼底無可避免閃過濃烈震悚。

今日,徐待詔發束雕蓮玉冠,淡青灰緞袍彰顯筆直身姿。

容色乾淨,清秀絕俗,褪去粗獷意味,一派風流蘊籍。

徐赫想起自己未和上司打招呼,忙上前數步,禮貌向阮、傅二人問安:“下官見過阮大人、傅大人。”

傅元贇自從書畫盛會當夜的宴會上在與徐赫辯論後,視他為不可多得的青年奇才,更因他對“探微先生”畫風的理解而倍感驕傲,私下關係相當不錯。

此際驟然相見,傅元贇樂嗬嗬打量他:“徐待詔還是刮了胡子更雅氣。”

徐赫經他一提,暗呼不妙。

習慣隻在去翰林畫院才裝模作樣稍作裝扮,貼點假胡須、抹點黃色粉末,黏貼眼角等,將自己略微醜化……偏生近日休假,今兒在嬌妻處睡過頭,且被丫鬟們識破,他完全忘記喬裝!

傅元贇轉而望向他身邊的阮時意。

她發髻上插有一根瑩白油潤的鏤雕蓮花紋羊脂玉簪,看得出已有一定年份;又斜斜附了一支樣式彆致的金絲纏蓮嵌珠簪,那顆拇指頭大小的珍珠,恰恰是皇帝恩賜給徐待詔之物。

一襲淡青素羅裙,秀挺如夏蓮,儀容顏色清雅動人。

傅元贇算是最擅畫人物的大家,自問亦難繪出此等靈氣。

“這位便是首輔大人的義女、徐待詔的未婚妻?果真名門閨秀風範,端莊大方,秀外慧中,二位真可謂一對璧人。”

徐赫父子既不好承認,又不便否認,尷尬而笑。

倒是阮時意維持溫雅笑容,盈盈一福:“傅大人過譽了,小女子愧不敢當。”

隨後又朝阮思彥報以婉約笑意。

阮思彥俊朗麵容上的錯愕稍縱即逝,取而代之的是狐惑。

他像是難以自持般,端量眼光在徐赫夫婦臉上來回遊轉。

當中摻雜了困惑、不解、好奇與震驚。

阮時意大致明白,曆來細心卻遲遲未覺察端倪的堂弟,這回終於猜到了。

如她所料,持重如阮思彥,忍住了沒當眾表露任何疑問,隻是陪著徐家人將《萬山晴嵐圖》送至和光堂小祠堂內,以慰“探微先生”和“徐太夫人”在天之靈,再鄭重把畫作存入專用於收藏書畫的品墨閣。

或許因禦前內侍官、傅元贇、洪軒等外人同在,阮思彥自始至終沒開口相詢。

他展現出一如既往的從容不迫、氣定神閒,表達對堂姐和堂姐夫的哀思,且勸勉書畫同好趨其逸躅雲雲。

忙碌了一上午,宮中諸位代表又是吃喝又是逛花園,小聚暢談。

徐明禮命人捧出事先備好的禮物,客氣相贈;官員們婉拒後領受,紛紛告辭。

原以為,阮思彥會以自家親戚的名義留下吃頓便飯,他們便可與之講清來因去果。

但阮思彥卻宣稱事忙,選擇隨傅元贇一並辭彆。

隻在轉身離去前,看似不經意地,多望了徐赫夫婦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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